“你看见,他把你的事情,记在账簿上了?”
张拱走出巡抚衙门时,后背上全是冷汗,浸透了薄薄的春衫。
“这都欠三年啦。”
管事怎么都劝不动他,勉强同意张拱留下。
“在下看,那来告状的苦主,身上处处是破绽。言谈举止,不像个富户。其实,事情是不是他口中那样,又有何相干?这些年,陕西各县县令,哪个是老实的?光账上好看,库里没钱粮。老爷刚来,借这个由头,好好查一查。免得日后出事,替前几任补亏空。”
此刻起,再不许放闲人进大门、角门;如有在外窥探,东西混走,喧哗闹事的,负责秩序的差役,可以立即拿下。
“老头儿,我就当修修来世,劝你一句。民告官,告不赢的。你不去本地县衙求告,越级跑到巡抚衙门,这就是罪。知道什么后果吗?如果是诬告”
一下,两下
慢慢地,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多谢巡抚大人,草民告退。”
该班皂隶便打开门,取了听审牌在手,出去叫张拱,指示他在东角门跪好。
幕僚赶紧上前,象征性地帮他又正了一正,头上的猩红顶戴,理顺胸前的朝珠串。
“怎么样,打得重不重?”
“回去吧。现在不是告状的时候,八月初一再来!”
“草民给巡抚大人请安。”
“咸阳县县民张拱,到齐听审。”
“就为这点钱,你大老远跑来告状?”
张拱早就被提醒过会是这样,并没有放弃,耐心地,继续敲下去。
里里外外都是深色的中等绸缎,一顶八棱瓜皮帽,帽檐当中,嵌一颗算盘珠子大小的珍珠。
这鼓多少年没有人动过,衙役们又不经心打扫,上头落满灰尘。张拱取下鼓槌,尽力一击,声音不怎么大,灰,倒是把他呛得,连打好几个喷嚏。
“知道,每年四月初一到七月三十,农忙时节,除谋反、叛逆、盗贼、人命、及贪赃坏法,衙门不办案子。这不才三月么,怎的不行呢?”
“一点小意思。老爷,您只管帮忙通传一声就行。草民知道,您这个肥缺,值两千两银子。怎能叫您担干系呢。万一巡抚老爷降罪,草民赔三千两,外送一个两进的小宅院。”
“哎,蒙老爷指点。”
张拱带着几个年轻人,去巡抚衙门附近最大的酒楼吃饭。进门先赏了店小二一个五两银子的荷包,嘱咐多上酒肉。吃完后也不要找头,都叫打赏给厨子。
虽然张拱自己别扭,但孙思克的两个儿子,坚持要他改头换貌,张拱只能听话,换下了自己朴素的粗布衣服。
匆匆回到客店,孙思克家里的管事,已经套好了车,等他们上路去归化城。
“念你年迈,站着回话吧。状纸本官已经看过,写得条理清楚,十分难得。”
“你是咸阳县人,怎么告醴泉县知县?”
“这是规矩,叩阍,都是这么办。”
张拱只叫年轻后生上车,自己坚决表示要留下。
后面不过是走过场。现任陕西巡抚把早上衙役问过的问题,添上几句又重新问过。张拱毕恭毕敬地,重新回答了一遍。
张拱又把一封孙思克将军写的亲笔信,递给那个衙役。
“在哪儿?”
“嗯。本官还需核实一事:你既说,醴泉县衙门扣着你的籽种银子不还,可有物证?”
威武喝过后,鸦雀无声。
张拱知道这是要孝敬钱,把孙将军府,事先给他准备好的三十两银子,从门下扔进去。
“将军大恩大德,不仅借钱给咱们,还帮忙整治这帮贪官。我留在这儿,万一有个变故,叫人看出来了,我就说,是自己跟那个县令过不去,所以告状。决不连累将军。”
“那就好,走吧。”
堂上门子二人,执签磨墨,靠柱远立。
贝和诺正襟危坐,叫底下人把别的事情往后推,先审张拱。
“哼,你还挺懂得。拿来。”
“带上来。”
“那又怎样?他再厉害,终究是武将,我是文臣,两边可不敢随意来往。再说,张鸣远可是大阿哥的人,动不得啊。”
“哪儿能呢。民告官,还是越级叩阍,为这点帐,不值。有人指点,草民才过来。”
等他们回到衙门等待问审时,就在值房里,有热茶和座位供应,能坐着等了。
午时将至,刚刚到任的陕西巡抚贝和诺,由跟他赴任过来的姨太太服侍着,一边穿官服,一边问屏风外的幕僚问道:
“不多,不到五百两。老爷,这是状纸。”
张拱把马车一直送到城门口,郑重告诫几个乡中子弟。
“敢偷懒装病不下田,等我过去,要挨揍的。咱们能有今日,都是两位将军,和四公主女菩萨,救苦救难。找个庙,立长生牌位请回家去,早晚三遍磕头。”
“知道了,张大叔。我们去了。”
本章关于叩阍的描述,主要参考大清律例和福惠全书。根据情节需要,略有改动。福惠全书是康熙朝县令黄六鸿所作,主要是他在为官期间的心得体会,是了解清初历史的重要资料。大清律例其实定稿于雍正年间,但对告官人的处理办法,应该和康熙年间出入不大。另,这个籽种案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报案的叩阍农民,就叫张拱。当然其他的细节关联,都是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