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们不应该怕火的,窑人怎能怕火呢?梁佩秋自打当上把桩,日日在窑弄上走,透过一个个窑孔观察火。
从釉面开始融化到长进瓷胎,从颜色釉的裂变到匣钵被敲碎,这之间千百种变化,哪一种能少了火的参与?
他们是靠火吃饭的。
然而,他们最后都怕了火。
安十九将火折子扔进牢房的那一瞬间,说不害怕是假的,只她安慰自己,柳哥也是被火生吞的。
千万种死法里,她更愿意承受和徐稚柳一样的死法,承受某种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的肖想,承受黑暗里是禁忌的、或许摆在明面上也不会被允许的蓬下之爱。
凭着那样一腔孤勇,她闭上眼睛,任火苗蹿到身下。意外的是,千钧一发之际,铜锁哐哐乱响,她抬头之间,撞见安十九发红的眼。
他最终还是把她抱了出去。
他们闯出了火海。
少女的梦被焚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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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庆十三年至十四年的交接之际,一整个暮冬,在“小神爷竟是女子”的议论中逐渐收场。
安十九以稽查方向错误为梁佩秋洗去窃取冬令瓷的嫌疑,将她从牢里放了出来,然民间对“女子入窑是为不祥”的非议还是很大,原先堵着衙门示威的人群纷纷转移至安庆窑门前,挥舞着棍棒喊打喊杀,要求安庆窑给个说法。
他们还不知道,隔着几扇门,安庆窑内部也正在进行一场交接。
王云仙回来了。
曾经的王少东家,最该继承安庆窑的人,堂堂正正地回来了。他抱着王瑜的牌位,重新走进王家祠堂,在叔伯长辈们的见证下,从梁佩秋手里重新拿回了安庆窑。
然后,打开门,走出去,在所有人都以为梁佩秋要被逐出安庆窑之际,他拿出王瑜生前亲手写就的一纸婚书,力破谣言。
看客们傻了。
王家人都不说什么,他们这些外人还叫个什么劲?什么男子女子,自打小神爷入厂,安庆窑哪一年不是在走上坡路?王氏宗族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哪一个是睁眼瞎,能轻易被一小儿忽悠?王云仙必然早就通过气了,其中利害,他们能不清楚?
罢了罢了。
世人皆是小丑。
何况御窑厂早就广发英雄帖,重金悬赏烧制皇瓷的民间匠人,可几个月过去了,谁也没有那个口气敢打包票,能与小神爷一争高下。
别说创烧皇瓷,连仿烧都难,十几种技法,上百种绘色,入窑烧窑,一步不可错。何谓皇瓷?这就是皇瓷。
其中跳得最凶的彰武倒是耍了好一阵,结果连炸好几座窑,险些闹出人命,后面没人再敢尝试。大人物们都不吱声,跳梁小丑闹了一阵,不得不偃旗息鼓,此事便慢慢地被所有人“睁只眼闭只眼”吞进肚子。
本还觉得吞了苍蝇难受地厉害,这时候皇瓷之上又再创烧出更多高难度技法,原先的六面罐八面瓶可作出十二面,一人高可作出两人高……梁佩秋这一小女子,用她的头脑和本事,结结实实地让最后那些固守着不肯吃苍蝇的人,都闭起了嘴巴。
于是万庆十四年的新春,在打打杀杀的必然无果中,以“小神爷是女子”写就景德镇历史上至关重要的一出戏——《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个“生”不单属于梁佩秋,更属于景德镇窑业。
走到这一步,自然几家欢喜几家愁,王云仙当属欢喜里头最首当其冲的那一个。冬令瓷完美收官后,梁佩秋总算能从窑房出来,整个人灰头土脸黑了一层。
王云仙看得好笑,拿面巾给她擦拭额角:“热水点心都给你备好了,好好泡个澡睡一觉,有什事等你醒来再说。”
他看着她,视线不自觉落到她颈边。
吻痕消失了,转而被鞭痕替代。
不一样的醒目,同一种刺痛。
他迫使自己移开目光,喉头滚动了下,其实有很多很多话想跟她说,想告诉她,她被关进牢里的那段时间他每一天是怎么度过的,想告诉她,当他知道她被人冒犯后,那每一个想要杀人的瞬间。
但是,这一切在她回来后就投身于窑房不停歇烧制冬令瓷的忙碌中,逐渐变作只有他一个人关心的事。
细细想来,其实这份心事,她不知道也没关系。
或许她不知道更好一些。
于是他说,“我们还有很长很长时间,可以慢慢说。”
他看得出她的疲倦,也知道她累了,累到已极,不该说的一个字不说,不该问的也一个字不问。不光如此,他还制止她的欲言又止,不让她煞风景说些讨人厌的话,只让白梨好好照顾她。
梁佩秋无奈听从,梳洗完回来,看到乱糟糟的案头已经被收拾一新,箱笼上摆着两只熏灯,燃着草木淡香,床帏和窗幔都是她喜爱的素色,用金钩挂着,露出月亮。
屋内有她情有独钟的一切。
她环视一圈,没看到王云仙人,便知他已经走了。她弯着唇角,爬上床榻,伴着溶溶月色酣睡一场。
这一晚参与冬令瓷的所有人都能如释重负地睡个好觉,包括安十九,或许还有孙旻。倘若朝廷有什么调任,一般会在年后开朝下达,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只有等。
等一个风平浪静、水到渠成的升迁。
然而镇上并不如想象中平静。
应是故意挑选的一个时机,为了在所有人放松戒备的时候,轻飘飘揭过一桩本该重大的案件——张文思死了。
吴寅说,自打王进下山秘密和人接头后,安排在山上的桩子就一直紧盯着他。
张文思人近疯癫,状若小儿。一个傻子,似乎死不死并不重要,王进也一直没有下手,正好临到过年,桩子就松懈了。
谁知就在这时,王进动手了。
张文思像是惊恐发作后因忍受不了情绪折磨而自发地撞柱身亡,周遭没有任何打斗或是纠缠痕迹,连同他的衣裳皂靴都干净整洁。
吴寅这才知道,王进长时间的等待和蛰伏,为的恰恰是这样一天和这样一个结果。
他们想要张文思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嫌疑地死亡,要他像随着寒冬离开的一缕春风,掀不起任何风波。
事实上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