桩子发现时已经晚了,幸而留在山上的人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很快就发现了王进的踪迹,但是,结果仍旧不尽如意。
“他们已经追上了王进,但他……他咬舌自尽了。”说到这里,吴寅暴喝了一声,“我早就提醒过他们,让他们轮番盯着王进,不能放松警惕!谁知、谁知……”
“这事不怪他们。张文思早就开始装疯卖傻,除了身边人,谁能分得清他什么时候真疯什么时候装疯。王进能成事,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张文思。”
“可如果小心一点,未必不能留住张文思的命,他可是重要人证!”
吴寅仍旧懊恼,挥舞着拳头疯狂砸墙,转念又道,“张文思也就罢了,王进那人……明明都追上了,还是没拦住,实在可恨!他这一死,必然惊动上头,那我们这些日子的筹划岂不白费了?”
徐稚柳端坐在凉凳上,手边的茶早就凉了。他的指腹搭在杯沿上,水波倒映出吴寅不停走动的身影。
他不说话,就那样看着,看着看着吴寅的视线投了过来。
“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我在想,对方为什么非要张文思死。”
“还能为什么?他活着就是个隐患,早死晚死都要死,与其留着膈应,不如了结省事。”
“是吗?”徐稚柳淡淡一笑,“你上次跟踪王进时,确定没有被他发现?”
“你不信我?”
吴寅总算察觉出不对,隔着水波和徐稚柳的眼睛对上,徐稚柳旋即偏过头去,可那一闪而过的陌生的寒意,足以让吴寅寒毛直竖。
“你是觉得我暴露了,让对方察觉到有人跟踪,才不得不杀张文思?呵,姓徐的,老子什么身手你不知道?”
“那就是山上的人,兴许做了什么,引起王进的怀疑。”徐稚柳的手罩住杯子,将一切隔绝,“罢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既已死,多说无用。”
“怎么没用?有用!好歹证明我是清白的。”
“你想说什么?”
“现在不是我想说什么,是你在想什么!”
没抓住王进,他本就十分自责,当然这事确有他失察之处,那几个桩子他已想好怎么教训。不管怎么说,徐稚柳的态度尤为重要。
他不想好好的兄弟,因为一些破事离心。
“你总不能怀疑我。”
没干好是一回事,故意没干好是另一回事。徐稚柳知道他的意思,笑一笑算作回应,转移话题以作安抚:“你幼年时可曾来过江西?”
“不曾。”吴寅奇怪,“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父亲年轻时曾在江西求学,此事你可知晓?”
“我知道啊。”吴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徐稚柳怎么突然提起他父亲?“不过我身体不好,出生不久就被送上山学艺了,没跟在他身边。”
徐稚柳点点头,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只是说道:“王进一死,势必打草惊蛇,船坞那边你不要去了,免得被人抓住尾巴。”
“我知道,你放心,山上我会好好收尾。”
现在仅剩的线索是钱庄,要查钱庄,势必绕不开居九,而以此人发家的时间和之后的迅猛之势来看,十几年前引诱文石输光身家之人很可能就是他。
“派人盯着居九,一定要小心。”
“你放心,这次我亲自盯着。”
显然这一晚谁的谈兴都不高,吴寅一脑门的费解,不想逗留,转身要走,想了想,还是回头抛下一句话。
“那什么,巡检司的兄弟们巡逻发现,王家那小子最近总往金店跑,似在筹备礼单作下聘之用,那婚约应是真的。”
没得到回应,他张了张嘴,待要说什么,却见屋内烛火亮了,慢慢传出一道声音,“我知道了。”
吴寅离开后,烛火又暗了。
徐稚柳没再出门,即在务本堂用来见客的大厅坐着。门缝泄出一行月光,他眼眸微垂,一动不动坐着,仿佛入定,不知在想什么。
张文思说过,杀害徐有容有许多方式,非要用身败名裂的方式逼他死,足以证明对方和徐有容有旧。徐有容为人刚正,若偶然发现文定窑数十万两身家被侵吞的秘密,势必举发,这便有了杀徐有容的理由。
先前托杨公探查,今儿得了消息,当年和徐有容并称江西三杰的其余两人,分别是孙旻和吴方圆。
其中孙旻早在预料之内,毕竟江西是他的天,只他怎么也没想到,另外一人会是吴方圆。
孙吴两家本要结亲的,多年来交从甚密,休戚相关,那么当初设计杀害徐有容的是孙旻一人,还是孙吴两人?
吴方圆为什么要帮他改名换姓重回景德镇,只是为了对付太监?当初在皇宫,掳掠了梁佩秋的人究竟是谁?吴方圆说不是文官集团所为,莫非骗了他?那么吴寅呢,吴寅被“发放”到景德镇,只是巧合?
倘若吴寅都……他还能相信谁?
连唯一爱过的人都能杀他,他是否不该再相信任何人?
这一夜,徐稚柳枯坐到天亮。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临终前说的那句话——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人的一生只不过像快马驰过缝隙,像击石迸出一闪即灭的火,像在梦境中的短暂经历一样短暂活过。
名利如浮云,徒劳无力。他必是对官场,对权势,对他曾经向往的清正朝纲都感到厌倦了,才会用那样一句话了结自身,也劝他放下吧?
如果用后世的眼光来看的话,这一刻的徐稚柳众叛亲离,满目疮痍。
坐身成像,半人半鬼。
忽而地,一簇光飘到眼前。
他听见远道而来的声音,柳哥,柳哥。
反求诸己。(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