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后悔吗?
不会。
年轻人,还是气盛。
方丈何意?
绝境只是心境。
心境?
心在哪里,绝处就在哪里。答案自在你心,反求诸己。
何谓反求诸己?
问自己,他会告诉你答案。
……
很长一段时间,徐稚柳不想面对过去,不想听任何人提起他和梁佩秋的过往,不想掰开了揉碎了去分析她为何如此,是否中间有着什么误会?
他固执地认定,在被安十九踩在脚底后,好不容易取得夏瑛的信任又展开了毕生所愿百采大改后,那样一个时期,老天爷还给了他为父亲翻案的一线希望。所有的信号都在告诉他,他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十数年的隐忍蛰伏,放弃求学,案头高叠,几千个日夜的疲于奔命,那样的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然后,在这样一个关头,她杀了他。
不是任何一个其他人,而是她。
他唯一动念想要相守、不舍松手的人,杀了他,斩断他过去未来所有的希望,将他肉体焚烧,连同神魂一起摧垮。
这就是梁佩秋。
这样一个女子,一个口口声声、亲口承认“所做的一切,为声为名,为利为欲,都是顺应时势,时不我待”的女子,让他如何相信她有隐衷?她也是迫不得已?
诚然,天下第一民窑对任何一个陶瓷人而言都是巨大的无法拒绝的诱惑,任何一个人都难以免俗,可她的不落窠臼,浸满了他的血。
而他的血,为爱人而流。
任何一个人,站在他的立场,都很难再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她身不由己,有难言之隐吧?倘若如此,王瑜的死如何解释?安庆窑的易主又如何解释?要去问她吗?要一次又一次自取其辱吗?光靠眼睛看到的还不够,必须碾碎心肝去问一个满口谎言的人吗?
徐稚柳也有骄傲的。
世事没有绝对。一对有情人的走散,怪不到任何人。即便这里面有着第三者的信息差,有着换位后空间和时间的误解,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尊和自爱,也无从定论,究竟谁错的更多一点。
命该如此。
走散了,再回来,才是以后。
经年大雾终而有消散的一天,爱过了,恨过了,怨过伤过,倦了累了,此时伏在黑夜里,才能想起曾经的美好,想起牵手、奔走,流浪的每一个瞬间,心口被疾风的贯穿。
那样的心悸与心动,人生能有几回?
“柳哥慕夏,我慕春,甚好。”
“我早就想这么叫你了。我叫你柳哥,好不好?”
“柳哥,你知道吗?当我在茶馆第一次听到先生将我和你的名字摆在一处比较时,我高兴地差点哭了。多年以来我从未想过和你相比,所求不过与你同行。若无法同行,但能与你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是欢欣。”
“柳哥,你聪明绝顶,怎会不知?你钻营多年,众望所归,又有权阉撑腰,按说就算输了比赛,御瓷也非你不可。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得见圣颜,可为什么你的瓷还是要被碎被埋?因为青天朗日下还有民心!何为民心?即是公平,公正和正义,浩大的民心可直达天听,便是无上权柄也无法违背。你曾经所笃信的那些真理是存在的,它并没有消亡!而你呢?你已经变了。”
“柳哥,你并未输给我,你只是输给了自己。”
“你通读圣贤书,人人赞你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出将入相,是当世少见的大才。你心中想必也曾描摹过那一日的光景吧?说来好笑,我倒是想过,想到你簪游街,名满京都的样子,我是那么自豪,又那么自悲。可惜……可惜,你早非将相。而今,亦非良匠。”
“柳哥,你的心啊,早就飞到太和殿上去了。”
柳哥。
柳哥。
“不好了,走水了!”
“大牢走水了!”
漫无边际的梦戛然而止。
徐稚柳下意识翻身而起,奔到门前。在看到天边浓烟后,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手指紧抠住门框才没一头栽倒在地。
他闭上眼缓和了几息,才重新去看那抹冲天的红。身上到处都在痛,痛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以至于辨别不清那浓烟的方向是否来自后院。
衙役奔走着,端着满满一铜盆的水到他面前,急声关切:“大人、大人您醒了?”
自那夜一声喃喃后,徐稚柳就病了,一连多日下不来床。
衙役们都知道,巡检司的吴大人差点把县衙门槛踏破,一天要来看上几十趟,大人始终没有好转。看到那据说是祁门圣手、满脸白胡子的老大夫唉声叹气离开时的样子,他们都以为大人快不行了。
也就怪不得方才一瞥之间,以为看错。
“可、可是大牢走水?”
徐稚柳盯着衙役,见其点头,嗓音闷沉在喉管,钝钝的,冒着火气。
“怎会突然走水?”
“属、属下也不知。”
“今日有谁来过?”
衙役看他一眼:“御窑厂的安大人。”
“安十九来过,为何没人通知我?”
“属下该死!大人您病了,吴大人交代不许随便打扰您。”
“他来作何?”
“属、属下不知,他不让任何人靠近。”
徐稚柳再次感到一阵晕眩,料到必是安十九作乱,再追究下去也没意义,便道:“传我命令,速速扑灭火势,快去,快去!”
这衙役是个精明的,知道大牢里押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小神爷,兹事体大,不能怠慢,是以领命后瞬间跑了个无影无踪,但听他冲破天际的叫喊声,甭说县衙,前后几条街都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