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寅说他狠大于恨,他不敢承认。真计较起来,没人承受地起这个误会。他只肯承认,这是个误会。
这是他最后一点点骄傲了。
他闭眸,逼退某处酸涩,又强忍连日来不停想要干呕的生理性难受,用尽全力把自己从她身上抽离。
“说正事吧。”快说点正事吧,他怕自己快要承受不住。
“好。”
吴寅也怕再说下去,自己会手软提不动杀人的剑。他过去从不曾发现自己武人的魄里也有柔肠,这让他既向往又恐惧。
“曾经得到过”的代价大于“失去任何”,与其如此,不如不要得到。他问徐稚柳,“安十九满大街抓这根本不存在的盗贼,到底几个意思?”
“冬令瓷险些失窃,这事可大可小。”
“看这动静小不了,他不会学你们巧立名目,也搞出一个什么盗贼吧?”
“不是没有可能。”
吴寅惊呼出声:“不会吧?谁这么倒霉?”转念一想,扶额,“梁佩秋也太惨了!你不该这时候让她暴露的,哪怕、哪怕晚一两个月,让她过完今年也好吧?这下子前后夹击,你让她如何应对?她还不满二十……”
在吴寅看来,那是和妹妹一般年纪的女孩儿,浑该不讲理又爱撒娇的,可梁佩秋身上哪有一点女孩儿的样子?
“盗贼是实名,严重点打上几十板子,再关起来严加拷问都有可能,可不是用个春药杀杀威风能比的,你当真不怕安十九杀了她?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
所谓说者无心,吴寅一时冲动不免语气重了点,话真了点,落到徐稚柳耳里便只有那最后一句,后悔吗?会后悔吗?
徐稚柳忽而垂下眼眸,搭在窗边的手猛一用力,手背青筋暴跳,指腹发白。在桌下无人可见处,他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小腹。
吴寅还没发觉他的异常,心有戚戚焉:“安十九这么做,无非敲山震虎,想引她背后之人露脸。”
不过他想破脑袋应该也不会想到,这位“高人”和他存着一样置她于死地的用意吧?
“你宁肯冒用他人面目也要回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固然有恨,有许多许多的恨,可比起恨,还有更多别的东西吧?徐谦公,我只问一句,你想文石之死再次重蹈吗?”
你不怕再来一次,亲手逼死她吗?
吴寅起身,双手撑在桌案上,迫近徐稚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徐稚柳的那些日夜,他亲手做了满满一车的兔儿灯,把手指削破了不知多少次,粗略包扎好便又开始。
他第一次发现兔儿灯能做出那么多样。
徐稚柳送给梁佩秋的每一个小兔子都是他亲手做的,只为贺她生辰。那些绵软乖觉的小兔子,时而受惊时会睁大眼睛,眼尾泛红。
那是徐稚柳对梁佩秋最初的印象,和他想象中的小神爷完全不一样。至少不是坊间传闻的那样,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模样。
生别离,求不得,爱不能。是徐稚柳写给自己的谶言。
梁佩秋一点点打破了它。
他不是没有想过长相守,不是没有过蓬下纳凉一经而起便无法停止的心悸,不是没有过头脑发热混账又糊涂的梦遗,可是老天爷不许,不许徐稚柳被爱。于是那一晚,他们最后的美好,露出獠牙,化作阴谋。
如果到此为止,纵然有许多遗憾,也不是没有余地吧?可恨是,可恨是带着那样决绝的爱,去谋深刻的仇。
吴寅亲眼看到徐稚柳一寸寸被墨洗黑。
“我们都知道,那一晚你根本没有杀文石,是他不小心失足跌落水里。你发了疯的找他,找了整整一夜,还差点把自己也交代进去,要不是我及时拉住你,你……徐稚柳,明明你已经尽力了,明明不是你做的,可你仍旧深怀愧悔,逃不出内心对自己的谴责,你有想过原因吗?”
这话吴寅早就想说了,当时没说,造成了徐稚柳的死局。
这次再不说,他怕……
“因为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多年以来为父沉冤昭雪而不得的意志逐渐拖垮了你,你急于求成,将一切过错推到文石身上,包括你无法由心的爱。”
利用她的罪越深,对文石的恨越沉,步步紧逼,何尝不是一种杀人手段?
“虽然不是你亲手所为,但你无法否认文石的死是你造成的,否则你何至于一盆水一盆水的往外泼?何至于每晚都看见自己满手鲜血?何至于连烧十八窑仍输给她?”
想到那一日日碎在脚下绚丽的青,吴寅害怕到牙齿都发抖,“我知道你恨她,可恨不是你的全部,不是你徐稚柳活于世间的唯一宗法。梅市旧书,兰亭古墨,依稀风韵生秋,徐稚柳何不能像梅福、王羲之一样留名青史?这才是你……不要让她成为第二个文石,否则她活不了,你也活不了。”
说话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干呕,吴寅反应过来时,徐稚柳已扶着面盆起不来身。
他常有一顿没一顿,出事前还在调理肠胃,用了许久的药也不见好,可见病根不浅,可听那声音又不像,根本没吐出什么东西。
“你多久没有进食了?”
那动静大得吓人,面盆上两只手筋骨都绷直了,整个人临近蜷缩的姿态不住打颤,还有隐约的哽咽,被阻塞在喉管深处,似乎无法跑出来,以至于压抑着只能像兽一样痛呼。
吴寅无力骂娘,“你说你,到底折磨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