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争执声渐歇至沉默,最后相继推开移门下了楼,旁边包厢才传来说话声。吴寅先是一叹,再又一叹,最后还是一叹。
“这说书的有点本事,我听着都要忍不住捏紧拳头了。”那三寸不烂之舌把梁佩秋描成一个阴险狡诈心狠手辣还忘恩负义的女子,这《梁祝新说》里除了她,所有人都是可怜人,就连狐狸大王在她歹毒的衬托下,都显得没那么可怖可恶了。
见身旁之人始终望着窗外,面上寥寥几抹雪色看不出一点情绪,吴寅继续打哈哈,“你就不管管?晚上要真讲了这一出,谁都知道新梁祝是你和梁佩秋,她的女子身份可就真的大白于世了。”
“早晚的事。”
那人终于开口,话音淡淡,被显少披在肩上的黑色氅衣衬地五官俨然,仿若天上神佛,一样无情。
吴寅撇了撇嘴。
特地等在这里,本就是为了看她狼狈出糗,如今真看到了,还意外听到一场密谋,算附赠惊喜。吴寅本与徐稚柳同仇敌忾的,行至这一步,忽然心软。
倒不是因为梁佩秋是女子,而是一个女子,被逼到那个份上,拓印于世人眼底,仍旧脊背挺直,孑然而清高。
这当真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吴寅不由地看徐稚柳,砸吧了下嘴:“那样多显眼的女子衣裳,哪怕选个狐裘也好,怎生挑了最薄的一件……看着就轻飘飘的既不保暖还透风,这一路走回去,不得冻出病来?”
好狠的心。
“昨儿夜里,你们……你们有没有发生什么?”
旁边投来阴测测的一眼。
吴寅秒懂:“我手下人说,那两个女姬好一通折腾,一直到天明才消停,那药性当真毒辣,安十九也太恶毒了!竟把那种东西用在女子身上,若我们没及时赶到,岂非都便宜了他?”话音落地,察觉哪里不对,他一阵猛咳。
“我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太监都没了肯定不行啊,兴、兴许他有解药。对对,一定是这样。”
可是徐稚柳没有解药啊!!
吴寅又懂了。
他蹑手蹑脚喝了口茶,还是按捺不住在危险边缘疯狂试探的心:“其实你选的这件霓裳挺好看的,很衬她,就是……有点单薄。”想到这儿,不免又一次感慨。
好狠的心。
“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报复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何不把她留她在身边?打也好骂也罢,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好过用这招数,让她遭受些不白的欺辱。”
安十九是,说书先生也是,茶馆里这些看客更是。
他们和她无冤无仇,仍会拿她作乐,看她的笑话,人前人后捏造她莫须有的罪名,更有甚者想靠她捞上一笔。这些人尚且如此,那些和安庆窑有利益争斗,有恩怨的人又会怎么做?
这事不难想象,他们必会穷尽所有去毁掉她。
徐稚柳料到了。
“让她跌落谷底没有翻身之日,不正是我回来的目的?不叫她也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她如何体会我的锥心之痛?”
况且安十九已经发现她是女子,这层遮羞布不揭开,便只是安十九一人的把柄。揭开了,便是万人的狂欢。
“叫她生不如死,比让她直接死了,不是更让人快慰吗?”
吴寅张张嘴。
对自己的女人都这么狠吗?!
徐稚柳没有说的是,如果让梁佩秋自己选,她也宁愿如此,宁愿被千夫所指,宁愿天下人负她,也不愿委在男子身下,像一个玩物,没有尊严地活着。
那是她母亲曾历过的劫。
是会要她命的东西。
而他,即便离徐稚柳已经很遥远了,也并非没有尊严。他要赢过她,要击溃她,要摧毁她,要让她明白做人不是这么一回事,她的野心用错了地方!而在昨夜之后又添了一项。
他要她。
虽然这样想会显得自己像个可怜虫,像摇尾乞怜的狗,但他还是承认了这一点。
这些日子他回过瑶里,祭拜了父亲和母亲,还远远看过阿南。阿南非常刻苦,常点灯读到半夜,比从前的他不知刻苦多少倍,好像有根紧紧的绳子一直在勒着他,不发奋就会勒死他。他怜惜阿南的身体,怕他熬坏了自己,可他不敢和阿南讲话,怕一开口满脸都是泪。
回到镇上,他几次在刘家弄驻足,却一次没有碰见徐忠,这才知道徐忠早就金盆洗手不打麻将了。因许多次打麻将误事,甚而在他出事当日还在打麻将,徐忠曾恨不得砍了自己的手,可他半辈子都在靠手、靠手艺吃饭,有了可信的继承人才偷懒摸起麻将,哪想到成也是他,败也是他,命该如此!手留了下来,心结却再也解不开。
而他每日看着湖田窑的烟囱和火光,没有办法上前一步。他知道阿鹞和时年都在里面,除此以外十数年间亲手锻造的、被公认为天下第一民窑的所有成败,都在那一墙之内,可他进不去,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
这一切统统都要怪她!可是想到她在学堂被孤立被嘲笑,在洪水来的时候反着走去寻死,在他家的乡野田间熟悉每一座山头,在风雪夜跑死一匹马给他送信……他还是不忍,不忍用冰冷的武器贯穿她身体,不忍毫无章法地践踏她去累加同等的伤害,不忍往她身为女子的肋上狠狠扎刀。
他恨她,恨极了她,恨到想拉着她一起下地狱,然而山崖边她的哭泣,乃至昨晚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叫他忘乎所以,背弃自己。
他恨这样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