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佩秋知道,这是周齐光的又一次出手。
从冰窖醒来时,她实在难以描述全身的感觉,骨头好似散架了般,肌肤没一处完好。胸口隐隐未消的疼痛和斑驳吻痕,足以让她清楚那是怎样的一夜。
裹胸、长衫都被撕碎了,唯一可供她蔽体的,是叠放整齐放在脚边的一套女子衣裙。之所以一眼判定那是女子的衣裳,是因为其裙琚甚大,羽毛丰满,如扇呈现,且颜色鲜艳。
在这样一个冬日,穿一件薄如蝉翼的霓裳羽衣,还是日出江的火红,想不惹眼都难。
她就知道周齐光没这么好心救她,可她没的选。
她可以等到天黑再悄悄潜回安庆窑,免得被人发现,然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安十九的人马甚至在安庆窑和吴寅厮杀,她怎能放心的下?于是,纵然是人流最多的午日,纵然与黑暗隔绝的天光和满地的雪刺地她睁不开眼,她也只能走出去。
很遗憾,周齐光没给她任何一个补救的可能,她甚至连件蓑衣都没找到,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在各部衙门闹哄哄抓捕盗贼的巨大动静中,闯入景德镇百姓视野。
那是一个安十九不曾想到的,周齐光也不曾想到的,一次无心的却堪称天衣无缝的“合作”,让梁佩秋的秘密彻底曝露人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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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泉茶馆在东街靠河,临窗既可见繁荣街市,亦可见商帮云集,船运亨通。
跑堂小二从外面回来,帘子一掀,冷风倒灌,在柜台后打盹的掌柜忙叫嚷起来。来不及将厚褥帘子重新掩上抖落一身雪,小二就连声大喊不好,出大事了!
此时炉子上铜壶嘴冒出一串白烟,就在鸣声响起的一刻,他麻溜地拎起铜壶跑向戏台,朝盆里倒上满满热水。
说书先生卷起宽大衣袖,将帕子扔里头,一边嘶嘶地抽气一边把手放入盆,拧了帕子,净了手和面,泡上一壶热茶,整个人方才通体舒泰。
小二早就等得不耐烦,擎等着这人问一句出了何事,偏对方耐心十足,一套动作做完还不开口,他不免急了:“我这里有个了不得的大消息,您待会儿上台,什么都不说,惊堂木往下一放,随便起个头,就一传奇故事了。”
说书先生同他共事多年,知道这小子德性,平时三催四请也不见得送一回热水,这回主动卖好,还故意吊着,这消息定然非同凡响。
他随手抄起几个铜板丢过去:“说吧,再不说可要憋死了吧?”
小二掂掂铜板,摇头。
说书先生乐了,回身又捞出几枚捏在指尖:“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消息,倘若不值,可别怪我……”
他话没说完小二已踮着脚从他手里顺走铜板,细致塞入腰间,这才凑上前去。
“说出来恐要吓死您,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他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一眼,确定没人才压低声音道,“小神爷、小神爷是女的!”
说书先生险些没被热茶烫到嘴,手忙脚乱稳住摇晃的缠枝青碗,当即一脚踹过去:“放你娘的狗屁,这话能乱说?”
以为他最近不凑手故意来骗钱,说书先生上去就要扒他钱袋子,小二一再往后退,还不死心道,“真的,真真的,我亲眼瞧见的!就说是天大消息吧,你看你还不信?你你你……你跟我来。”
说着也不管楼上有没有贵客在,抓起人就往上面跑,一气儿跑到最里间包厢,推开窗指给他看,“诺,就在那。”
说书先生强忍刺骨寒意没往回缩,定了定眼。
小神爷没看着,倒看到一女子不怕死地穿了件朱红羽衣。
“哪呀?”
“就那呀!”
“哪个?”
小二就差长到他脸上:“那个,就那个女的!”
“你他娘……”
这次不等说书先生发作,小二已退出三丈远抢白道,“你看她的右腿,是跛的吧?再看她束发的玉簪。”
离得有些远了,说书先生不得不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细看,这不看还好,一看险些摔下去,幸好小二眼疾手快,从后面拽住了他衣角。
“你、你没看岔?”
“先生哟,我是谁呀?我可是跑堂的,从小就学认人了,哪能看错?那簪头雕蝉,簪身纹画黄莺,别说咱镇子,放眼全天下都找不到第二个一样的。若非那小神爷有个听书的乐子,时常来咱们这儿消遣,我哪有机会知道不是?”
玉簪上面有纹饰不算罕见,在景德镇三岁小儿就会玩刀刻,不过因其个头小,又是别在发间,寻常人不会注意上面纹了什么饰样。
小二也是偶然一次来包厢送茶水见小神爷伏在案上睡着了才注意到,也就随口告诉了说书先生。
原本都没在意的,还当他是纪念自己在春夏碗之争上赢过徐稚柳,才纹在玉簪上。不成想这不经意的发现,竟让他们窥破惊天秘密。
说书先生不得不再次上前,透过身量,体型,走路的姿态,甚至发丝,仔细研判。
最终,他无力瘫倒。
“你当真确定?”
“真,比金子还真呢!我因在外头玩雪,不小心摔在地上,好巧不巧和正低头走路的她对上,那脸简直和小神爷一模一样。若非如此,我怎会留心她头上玉簪?”
“说的也是。”说书先生平复了好一会儿,见小二一眨不眨盯着自己,满脸写着紧张刺激和期待,刚起身又坐了回去,“再让我缓缓。”
这事儿不小,指定瞒不住,他们唯一能占的就是“真相大白”的先机。
昨儿个新会刚成立,原三窑九会的老古板们还在气头上,别看戏唱了一宿,据说没多少老板敢去捧场,这会儿都伸长脖子观望后续呢。
安十九的态度显得尤为重要,若他能摒弃前嫌配合杨公工作,整治瓷业,监察百窑,再合二为一笼络了新官,凭这三位的身份地位,即便豪强们闹到天上去也出不了大乱。
偏生这时候小神爷出来插一脚,听说还有盗贼添彩,当真年底了牛鬼蛇神齐齐出动。也不知这趟事发,小神爷还能否和从前一样安然度过且稳占上风?
“先、先生,您说这消息可用否?”
说书先生漫笑:“还不快去挂上招牌,今儿这一出就叫……”他沉吟着,脑袋飞快旋转,“就叫《梁祝新说》,去准备纸笔,我马上写,晚上咱就开讲。”
“好嘞!”小二兴奋应下。
鸣泉招牌在这里,凡出新本子总有人抢着捧场,人一多,打赏就多,有时候一晚上挣的能比一旬多,可不让人兴奋嘛。
兴许注意力都跑去了晚上,小二取了纸笔重新上楼,仍未发现隔壁包间有人,说话自然大喇喇没个遮掩。
“原听九会里的老板们碎嘴,说是新年后,安十九就打算正式将三窑九会交给小神爷了,一开始定了副值年位子,不过小神爷年纪您是知道的,翻过年才二十,再怎么神化,能比得上前头那位?加上前头那位的结局不大吉利,又怕底下非议,最后商议来商议去,定下来头首。”
正副值年等同三窑九会的总老板和副总老板,头首其次,一般值年会选任年长有名望的行业前辈。
徐稚柳受杨诚恭赏识,二十岁破格立的副值年,二十二岁为太监马首是瞻,干了不少“实事”,又在和安庆窑为“天下第一民窑”的争夺中屡屡制胜,这才破格录用为副值年。
这资历,放到哪一行都是炸裂的,可惜没有几个月徐稚柳自戕而亡,一代传奇就此落幕。
轮到今年,值年已近甲,枉担个头衔早不理事,副值年悬空,下面就是头首了。头首的名头听着稍逊一层,只懂的人都懂,名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暂代”变成纸上落定的“正式”,他日如何翻云覆雨,便由不得外人随意掌控了。
这个外人,当然也包括安十九自己。
三窑九会的实权可是徐稚柳都不曾真正接手的,可见安十九对小神爷的信重。
“如今三窑九会岌岌可危,头首肯定没戏了,但不要紧,一个头首没了就没了,凡太监宠着捧着,走到哪不能只手遮天?可惜了,是个女子,女子在景德镇可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存在,以后安十九还能放心委以重任吗?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炸雷了,换作是你,你能留这样的人在身边?”
“唉,好好一把牌,怎么打成这样?可怜徐大才子,鲤鱼跃龙门只差一步,竟想不开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