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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67章(第2 / 2页)

“既无功名,对景德镇瓷业也无甚贡献,甚至不是御窑厂在册的稀世名匠,即是一个输了比赛就要寻死的小民,当真值得提前开窑、损失万千去捞那点可能早就不存在的尸骨吗?若他当真化为灰烬,皇上兴许才会敬他还有几分匠心骨气吧?”

他这话说得明白,若被征召进御窑厂给皇帝打工,没有功劳还可以说说苦劳,可他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民,景德镇多得是这样的小民,虽然“徐稚柳”三个字家喻户晓,但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自尽了,非但不能为自己正名,反而还输了一个匠人的风采,甚至不如一个小民!

此事若真计较起来,即便没有停火,夏瑛都可能吃个监管不力的瓜落,就更不用说挑战皇权去救这样一个小民了。

这样一个小民,不值一提的小民,如黑子一般,死了亦可无名无姓、亦可随便侮辱践踏的小民,值得吗?

当然值得!徐忠在心里痛呼,稚柳啊,我明白得太晚了!过去你总叫我离安十九远一点,我不听,离了天子十万八千里,权阉就是景德镇的天!我敬畏他,畏惧他的权力,在阿南事件后,我甚至庆幸他替我出手管教你,甚至感谢他让你留了下来,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狗太监有多么的无情无义!!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事,背负那样多的骂名,世人不理解你,不同情你,反倒一齐涌上来践踏你,而今你死了,他非但翻脸不认人,甚至还要鞭你的尊严、你的人格,你对景德瓷业的付出!稚柳,我悔矣,我追悔莫及啊!

我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竟是和湖田窑对立的夏瑛敢于挺身而出说句公道话,这偌大人世,还有谁甘冒杀生风险为你正名?没有了!我怎能继续沉默下去!稚柳,今天我便要化身为矛,哪怕舍了这条老命也要为你挣个清白!

徐忠颤着手,重重搭住椅背,借力起身,旁边诸位管事见状也一起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冲进了内院。

那少年提着长长的衣摆,推开巡检司人马跌跌撞撞地往里冲,绊住了脚再爬起来,一边冲一边高呼:“他值得!”

吴寅示意左右让开一条道。

梁佩秋就在万众瞩目下冲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高喊:“他值得!”

他值得,再也没有比他更值得的人。她冲到厅不管不顾地抓住徐忠的手,“徐大东家,我求求你,念在他与你叔侄一场的情分上,快,快跟我走,快让他们停火。”

徐忠被这年轻人一拽,不防其力道大得惊人,往前一个趔趄险些摔出椅子。纵然没有做好准备,他还是连忙撩袍起身,跟着梁佩秋小跑起来。

夏瑛抿唇不语。

此时安十九一声轻咳,张文思猛一哆嗦,好似终于找到游离太虚的神魄,立刻斥道:“放肆!”旋即招呼两名衙役,上前制住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民。

此时,尾随梁佩秋追来的王家父子,也在吴寅的刻意放水中,到了人前。

梁佩秋被一左一右钳制,按住跪下。王云仙连忙上前相助,巡检司人马也去阻拦县衙的官吏,吴寅直接被王进拔刀相对。

在双方僵持之际,梁佩秋钻到空子,奋力挣脱被王云仙抱住的一名衙役,从怀里掏出个物件高高举起:“立刻停火,否则、否则我就砸碎它。”

众人定睛一看,这不是已经决定作为万寿瓷进献皇帝的春莺夏蝉青碗吗?不是上交御窑厂收起来了吗?他从哪里拿回来的?

梁佩秋不理会对方的诘问,只反反复复道:“停火,立刻停火,我要见他……我要见他!你们快给我停火!”

哪里还能见他?莫不是也失心疯了?安十九讥笑一声,一个两个的都让他觉得刺眼!

他照旧漫不经心把玩着玉扳指,声音却叫人发冷:“都说你们势不两立,到底是传言骗了我,还是……人骗了我?”

他想起那个在雨夜亦不卑不亢的青年人,曾与他分庭抗礼,亦曾为他马首是瞻,只锋芒过盛,到底是把双面刃,用着伤心又伤身,还要时刻提心吊胆,防着他什么时候倒转枪口。

幸好死了,一了百了。

最好烧得再久一点,连灰都不剩。

安十九想起来就高兴,只梁佩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那目光叫他不悦。他不喜欢被威胁,遂又问道:“若不停火,你当真敢摔御瓷?”

他声音一沉,自有浸淫宫廷多年的威严,是一种上位者自然而然的气势,仿佛吓住了梁佩秋。安十九又道:“王大东家,还不快把你的人带回去。”

王瑜纵然是想,夏瑛没有发话,他何故听一个太监的号令?因下没有作为。

此时张文思再次“挺身而出”,给王进一个眼神。衙役们收到上司寒冰般的眼风,正要蜂拥而上,趁其不备抢夺青碗,不想夏瑛出声阻拦。

一个是县令,一个是督陶官,衙役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梁佩秋忽而笑道:“真可悲呀,枉他夜不能寐,为景德瓷业呕心沥血,到了如今,你们竟然、竟然没有一个人……”

她说着,一个箭步挣脱王云仙的怀抱,直冲梁柱而去。

似猜到她要做什么,众人皆惊,王云仙第一时间扑过去,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少年两手抱着青碗,头笔直地撞上梁柱,一个后仰,笔直倒地。

她脸上血迹斑斑,独独一双明眸,挟着宁为玉碎的决意。

此时已是隆冬,一推一搡间她衣裳半送,这时他们才发现她只穿了一双单鞋,披着单薄的长衫。长衫是干净的月牙白,少有少年人能撑得起这个颜色,可她到底是小神爷,声名在外,而今又作赴死之姿,被满脸鲜红的血映衬着,像极书中为报家仇国恨而浴血战场的年轻战士。那不为瓦全的少年悲壮,叫在场中人万分震动。

她竟以死明志!

她竟不畏死!

“梁佩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后果你承担得起吗?”张文思怒道,“这是御用瓷,登记造册过了明路要送往京城的,你怎敢?你怎敢!”

若当真碎了,别说他了,夏瑛和安十九,乃至在场的这些家伙一个都跑不掉!

张文思浑如跳脚蟹,哇哇叫个不停。

其他人还沉浸在先前那一幕中,心口震荡,久久不能回神。

在张文思又一次亲自上前来抢夺青碗时,

梁佩秋没有再躲,只死死抱住怀中的碗,喃喃失声:“他那样的人,你们又凭什么?”

你们见过他每夜巡视窑厂的样子吗?见过他雪天奔波帮瓷行老板们置办官帖吗?见过他信守诺言为黑子殓葬,为窑工鸣冤表不平的情义吗?见过他为生计所困被迫放弃仕途时周身的光芒吗?见过站在昌江边上,被风吹雨打矢志不移的坚韧吗?

那样勤勉的人,竟被你们活生生给逼死了!

不,或许凶手还有她。

梁佩秋不知想起什么,猛一抬头,嘴角浮现一抹啐血的笑意。

安十九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冥冥中似看到雨夜那双眼眸,叫他心惊肉跳,亦为之怒火焚烧。他几乎失去理智,上前一步迫视那双眼眸,势要撕碎其中掩藏的虚伪、嘲讽和蔑视,沉声问道:“他对你不屑一顾,你如此倾心交付,值得吗?”

梁佩秋微微低头。

安十九以为她示弱,才要放声大笑,却见那股悲壮化作悲凉的情意,于少年唇间带着羞怯般缓缓吐露:“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明月怎会错呢?定是我冰心未明,他未能看清。”

她是如此羸弱,却又如此坚定。

她将那人视作明月,那人又该是何等的皎洁。

她不愿直视污浊,唯恐污浊染指明月。

她一日日一夜夜不停地想,不停地想,她的天上人啊,怎会没了呢?

最后,她只是说:“若不立刻停火,世间也将再无小神爷。”

**

这一日,城中再起《打渔杀家》的曲目。

梁佩秋,这个小民用一己之力向阉党和皇权证明,徐稚柳这个小民有多值得。

她逼着补服加身的官员停止窑火,逼着吆五喝六的衙门老爷一让再让,虽然距离开窑时间已经近了,什么都无法挽回了,虽然窑洞里红火漫天,满地都是分不清柴木灰还是白骨的灰烬,但她还是很感动。

她是第一个见到柳哥的人。她甚至没有穿戴兜沙帽特制的衣服,就那样冲进了刚刚熄灭窑火、温度仍旧高到可以烧毁皮肤的窑弄里,亲手将灰都扫了起来,用衣裳兜着填满胸膛,尔后郑重交到阿南手中。

她打开了柳哥生前最后一只匣钵,看到那只流光溢彩的青碗,上面出现了大片灰黑色不知名的裂纹,被权贵视为不祥之物仍要碎之。

她抵死反抗,以命相护。

安十九不顾夏瑛阻拦,一脚踹在她的小腿骨上,只听“咔嚓”一声,骨头碎裂了,被她护在心口的碗没有裂。

她忍着痛,回头问道:“安大人,我可以走了吗?”

安十九因着她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爷,日后少不得仰仗她去皇帝面前讨公,百般无奈,只能暂且吃下这个哑巴亏。

最终,梁佩秋以断一腿的代价,换回了那只暗纹缠生的青碗。那是徐稚柳生平最后一只亲手烧制的青碗,是用他的肉身、灵魂所幻化的臻品,上面有她挚爱的春莺夏蝉,有数之不尽的夏日风荷。

至诚无忘,炳在日月;

烈气不散,长为雷雨。

柳哥,我从未忘记你是怎样的人。她躺在血泊里,仍旧在笑。

世人皆叹,原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小神爷才是怒擒渔霸的梁山好汉呐!可谁又知道小梁的一生,至此再难圆满。

属于她的歧途,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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