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当徐承枝收到兄长来信,让他和母亲收拾行装,离开瑶里,暂居到祁门一处早年置办的私宅时,他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
随即,他修书回信,问徐稚柳发生何事,言辞激烈,直言不想被蒙在鼓里,再经历一次“奸污女子”的堂审。
徐稚柳回信,寥寥数字,只道——景德风起,恐会牵连家中,你与母亲先去祁门,免我后顾之忧。
这封信并非托人带回,而是时年亲自送回来的,帮着徐家母子一起收拾包袱,连夜就离开了瑶里。只徐夫人也不是好糊弄的,路上屡次问时年镇上的情况,时年摇摇头,并不比他们知道更多。
“公子兴许早就在做安排,我已许久没有近身伺候了。”
他知道公子书房案桌下有个机关,藏着重要信件。他虽然不知公子在与谁通信,但约莫和太监撇不开关系。
外面都说公子投了太监麾下,他是不信的,公子为人内敛克制,从他跟在身边的那一天起就少有放纵的时候,唯二开怀时,一则与那小神爷有关,二则即铺排好后路,得见天光时。
他听人讲端庄自持,觉得合该公子那样的人才配得上。
多少个日夜,他从没见公子为一己私欲放低过对自己的要求,遑论最厌恶的阉党之流,怎可能奴颜婢膝,去求一个所谓的前途?公子那样的才华,但凡走仕途,登科及第绝不在话下。
只是,近一年来镇上发生的变故实在太多,到了如今,即便他坚信公子不会为太监驱使,沦为杀人走狗,也不敢确定他是否还是当初的那个言必践诺的公子。
想到数月前那一晚,他因起夜听到动静前去察看,碰巧看到公子在廊下的水缸里洗手。
那是接瓦片滴雨的一处园景鱼池,里面种了莲,移植了池塘的泥土并几条带色的小鲤鱼。他惊讶于公子竟然连进屋打水都等不及,就在水缸里搓起手来。
公子搓手的样子,好像手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洗也洗不掉。公子洗了很久,指腹被搓到发白,手掌却因摩挲发热而通红一片,这时才跌跌撞撞回了屋子。
次日他从廊下经过,本没有刻意想起,只突然灵光一闪,去水缸边瞄了一眼,结果几条小鲤鱼全都臊眉耷眼没了生气。
他赶忙叫人去处理,清完水缸,重新换上小鱼。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有请示公子自作主张的决定,只如今想来,他并不后悔。
或许从那时起,山雨就有了昭示。
直到徐稚柳以身殉窑的消息传开,先是像插上翅膀一样飞回瑶里,再经过一日发酵,辗转传到祁门。
当日时年正陪徐夫人在街上买粮油米面,置办新宅,添置一些生活所需用品。这处宅子是何时置办的,时年也不知晓,听闻时还格外诧异。
据他所知,公子这段时日手头是有些紧张的,也不知私下做了什么安排,十年来积攒的家财,竟然陆陆续续用光了。虽然那家财也不算多,公子只拿自己应得的,从不因担着少东家的名头,盘剥湖田窑一毫一厘。
只在时年看来,银钱再少,也不可能凭空消失,定然是用在了他不知情的地方。
而这个所谓不知情的地方,他心下也有思量。
故徐夫人问起时,他也不讳言,说祁门这处宅子应是公子早年买下的。地段还算不错,离镇上集市只有半个时辰的脚程,不赶路时出门不需马车。
徐夫人身体不好,他陪着徐夫人边走边说话,权当锻炼了。
徐承枝就在家读书,备考次年的春闱。
好消息是今年秋闱,徐承枝在出了大狱回到瑶里后,闭门苦读了数月,又经名师指点,勉强通过了乡试,名次虽排后一些,但也有参加会试的资格了,只需来年进京一博。
这事儿还一直瞒着徐稚柳,盖因徐承枝不想因为这点小事打扰徐稚柳,亦或让他为自己安排什么,只私心里,他也不是全然没有过计划,本还想着明年万寿,徐稚柳作为民窑代表进京,他们兄弟二人可在京中团聚,届时也可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不想,噩耗不期然降临。
得知消息后,徐夫人当场呕血晕倒,时年托人带信给徐承枝,徐承枝知道母亲的性子,未做片刻停留,短短一炷香就安排好了车马行装,去医馆捎上还未苏醒的徐夫人,一行人连夜赶回景德镇。
次日正好是这一炉龙火开窑的日子。
一大早,湖田窑就闹开了。
“徐忠疯了吗?怎么能让女人进窑房里头,多大的晦气,还不快拦住她!”
“就是,自古娘们不准入窑,这规矩都能忘吗?不是我说,徐大东家多年不管事,看这忘性莫不是得了痴呆症?再这么下去,早晚祖宗姓氏都要忘掉!”
“你看你,大家伙都着急,着急也不兴说这气话。”
“什么兴不兴的,我只知道,这次窑里头搭烧了不少我家的好货,但凡毁了,他徐大东家不得给个说法?”
“唉,人死为大,先别追究说法了,还是快让这老妇离开吧!瞧这病恹恹的样子,哎呀!”
“你们这帮吃干饭的,还不快去拉人!”
“别动,我看你们谁敢动我娘!”
“求求各位老板,行行好让我进去吧,我快不行了,只想见我儿子最后一面,求你们了……”
“不是,你想见你儿子,大可叫你儿子出去见面,何故非往窑房里头冲?这真不是我们想拦你,规矩一贯如此呀!”
“婆婆,你儿子叫什么,我去帮您叫他!”
“阿谦,我儿子叫阿谦……”
“阿谦是谁?湖田窑有这号人吗?”
“当然有!我哥名叫徐稚柳,字谦公,是湖田窑的少东家!”
“谁?”
“徐稚柳!”
“徐稚柳不是死了吗?!”
“你说什么?!你说谁死了?”
混乱中总算有人搞清了状况,难怪徐稚柳迟迟没有露面来见自己病危的母亲,难怪徐忠这个一家之主,罔顾窑房不得进女子的祖训,任由那对母子进来,知情的不知情的在这一刻都沉默了下去。
可沉默只勉强维持了片刻,就有人低声咕哝,算起自家的损失。这一来,一帮擎等着开窑的搭烧户们哪里还坐得住,纷纷叫嚷着徐忠出面,商议后续的赔偿事宜!
是时,徐稚柳以身蹈火“殉窑”的消息传得飞快,当晚不出三更天,湖田窑门口就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因着徐忠不肯见人,这几日湖田窑大门紧闭,任凭窑户们坯户们和看热闹的百姓如何作妖折腾,徐忠始终没有出面。
直到今儿开窑,再是想躲也躲不过去了。
在徐承枝母子出现后,现场的骚乱一度失控,让不干人等都闯入了这个新晋的天下第一民窑。
很快吴寅带着巡检司的衙役赶到湖田窑,他们均着骑装,腰间佩刀,神情严肃,让骚动的百姓一下子就被恫吓在原地。
当官的出动,好事者们再是不甘,也不得不一一离去,留几位当家在内厅商议后续。
以夏瑛、安十九为首,三窑九会主事人作陪,由湖田窑坯房、窑房的各位管事们主拟章程,最后交由徐忠拍板。
按徐忠的意思,当然是立刻停火,所有损失皆由湖田窑来承担。他与徐稚柳虽不是父子,胜似父子。十年相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湖田窑有今日盛况,纵不愿也不甘,徐忠也必须承认,徐稚柳有不二之功。
只里面烧的不止湖田窑和一些民窑、坯户的瓷,还有御窑厂的搭烧瓷器,烧得好,甚有可能作为御用瓷一齐贺岁万寿节,皇权当前,谁敢造次?
皮球踢到安十九跟前,他当然不愿。担着督陶官的名头,他万事以瓷为先,这事儿拿到哪里去说理他都站得住脚。
只因着他和徐稚柳众所周知的关系,徐忠才先向他求助,不想他两眼一闭,摆起死人脸来。
徐忠心下一沉,目光在三窑九会众多熟面孔上一一逡巡而过,待他们相继躲闪或视而不见后,已然失望透顶。
想过去一个个舔着脸上门来讨好,那时湖田窑是何等的风光。如今,如今人还没见到尸首,一个个就调转了码头,明哲保身,真是瞎了他的眼!
他不作任何希望地朝县官大人一拱手,但听高见,不想夏瑛并没有一口就下决断。
论理,应该烧完一天一夜,待到正时才开窑,毕竟此时停火也挽回不了什么。
论情,一代商才,相才,怎能任由白骨成灰,任人于脚下践踏?
夏瑛左思右想,世情和伦理当前,即便皇权滔天,也要顾及未亡人的心情,否则他日闹起来,少不得又是一腔酷吏无情的论调。
他执法虽严,但也是血肉之躯,三思之下,还是决定保人要紧。
就在他拍案决定立刻停火时,安十九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他抚着手上的玉扳指,金尊玉贵的皮子上满含笑意:“左右不过还有半个多时辰,何必为了一个死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夏大人,若此事传回京中,您打算如何向皇上解释?”
“当然是据实上报。”夏瑛绷着脸道,“皇上仁厚,想来可以体谅下官惜才怜才的拳拳之心。”
“哦,那我倒要问问了,夏大人所谓的才人徐稚柳,可有功名在身?”
夏瑛一愣。
愣住的又岂止夏瑛一人。任谁也没有想到,不久前还在与徐稚柳称兄道弟的安十九会说出这么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