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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53章(第1 / 2页)

十月,城中茶楼皆满座。瓷业的规矩,凡拜师谢师都要奉一碗茶,有个大小事也总离不开茶。茶楼里一热闹,什么消息都瞒不住。

就在昨日,三窑九会张贴红榜,力排众议推选湖田窑为行业龙头,其少东家徐稚柳为新一届行帮老大,荣登值年宝座。

是景德镇瓷业史上最年轻的值年。

王瑜作为三窑话事人之一,事先没有得到一点风声,到红榜出来才知结果,气得大发雷霆,到风火神庙狠狠闹了一场。

有过去关系不错的业主私下和他通消息,原来在张贴红榜之前,徐稚柳曾暗中召开大会,允诺“九会”,给与他们和“三窑”一样的权利。

“九会”历来排在“三窑”之后,得了徐稚柳这话,谁能不心动?就连王瑜曾经的同盟彰武,在六个儿子进入湖田窑“偷师”后,也倒戈相向背叛了王瑜。

徐稚柳这一举措,既为自己博得了统一的支持,也巧妙地化解了“改革”带给大业主们的危机。在改革大行其道的当下,可以说是明目张胆地坚守和倒退,生生喂饱了大业主们的贪欲。

而梁佩秋不仅没有争得“头首”,甚至在大业主们的默许下,被一致排外,未能进入行帮成为一员。

任凭王瑜如何计划周全,也实在没有想到,徐稚柳会想出这种“自损八百”的阴招。好在这段时间造势不断,民间对于瓷业改革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趁势高举“风火神”的正义大旗,提出与湖田窑一争“龙头”高下。

以安庆窑如今的包青率,他十分有信心能打败湖田窑,若赢,能得到的实在太多;若败,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他动作微顿,缓而回头,撞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

“年幼无知,才会因为某种光芒而追随某个人的脚步。小梁,如今你已长大了,该明白曾经仰望的不过是一种你心中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但那个光彩并不是我。”

“为什么?为什么啊!”

可他为什么变了?

那个至正至洁的少年呢?那个说要和诗人一样归隐田园的书生呢?他去哪了?!

“柳哥,你说话呀……”

她想的是,她要杀了安十九,杀了所有侮辱他、践踏他的人,她要成为他手中刀刃,为他披荆斩棘,以血肉之躯为他铺平脚下的路。

她本以为懂他,懂他的疲惫和勤勉,明了他的宽仁和正义,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偷偷仰望着他,带着胸臆间不曾明确却从不曾动摇的欣赏与笃定,这些年来从未改变过。

徐稚柳唇角噙笑:“还能为了什么,仰人鼻息的日子,我过够了。”为那无上权柄,为那荣华富贵,为那万人之上,一切不都是神明默许的吗?

如今再看眼前人,那面孔似乎与一张更为稚嫩的脸蛋重合到一起。她撞到梨树时,洪水来袭被他一把拽住时,在灾后重建的破草棚下被他塞满口粮时,那样一个小小的面团似的人儿,无时无刻不是委屈的、落寞的,可怜的。

只要他还是记忆里那个纤尘不染的少年,只要他还是徐稚柳。

徐稚柳好半天才似反应过来,将信将疑地接过那本《横渠语录》,想是保存得善,除了书页有些泛黄,竟也没有别的损坏,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感情,只好似明白了,为何面前这个少年每每看着他,眼中总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思慕。

梁佩秋轻笑:“我虽年幼,但并不无知。”

这里头,也包含对付她的准备吗?

她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快要煎熬死了!而这一天,其实早该来的。徐稚柳避无可避,抬起眼睛直视她道:“是我。”

“后来每每怒斥我们不争气时,于夫子都会提起他,夸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相才,用十六个字赞他。”

可师父他们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多几番挫折,得了教训就会听话。她不信,他当真会听话吗?会向安十九低头吗?徐大仁想要抢占黄家洲时,他分明是想帮黄家洲的,她甚至愿意以终生幸福做赌来成全他,可是,他到底还是和安十九走到了一起。

她至正至洁的明月啊。

事实胜于雄辩不是吗?

她只是产生了一种恍惚的、情怯的忧思,想徐稚柳那样的人,都没承受得住屈辱低头了,那究竟是怎样的屈辱呀!她一边害怕面对现实,在他刻意的疏远下也睁只眼闭只眼,配合着他的疏远,想着只要这样,万事就还有转圜,一切都不会落定,一边还幻想事态反转,不停用曾经的“徐稚柳”来说服自己。

虽则自雨夜过后,她一直自觉亏欠,无颜见他,而他也有心疏远,两人渐渐离心,可她怎能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想起几日前在江水楼见到他,当时并不知晓他也为彰武而来,也不知他竟在背后做了那许多,就为了阻止改革吗?

就为了那一言堂带给他的权势与利益吗?

如今她早已没了当初的气性,也完全不想再和他赌气,只想两个人面对面,平心静气地说一句实话,可这句话多难呐!她哆哆嗦嗦,嗫嚅了许久才问道:“倒窑事故,是、是你安排人动的手脚吗?”

梁佩秋攥了攥拳,绕去他面前,眼神殷切,语速极快:“你说呀,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真的是你?还有黄家洲、瓷税和捐帖的事,都是你做的吗?”

那边坊间议论如火如荼,这头当事人闲坐庭中,少有几分偷得浮生的感觉。徐稚柳穿一袭水湖蓝长衫,背靠阑干,不知想起什么,忽而望向湖心。

“有个学生在讲解诗意时,脸上好似洋溢着跟诗人一样的笑,还说自己老了后也要同诗人一样。私塾里笑作一团,我也不懂,只觉得那笑很明亮,很温暖,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光芒。”

任何时候,她始终为他而存在。

此时此刻,在那个雨夜曾一股脑钻进她身体里的忧惧,仿佛都一一验证了。

梁佩秋双目欲裂,扑过去将书捡起,紧紧抱在怀中。因不知名的愤怒、羞耻亦或是失望,她的身躯一直在压抑中轻微颤抖。

“柳哥,别说了。”

“我当时还太小了,不知道他说着以后也要跟诗人一样的那天,竟是他在私塾读书的最后一天。夫子们极力挽留,他慨然而笑,潇洒离去。我读不懂那句诗,也看不懂他的风姿,可我以为,那恰恰才是他真正的光芒。”

双方遂约定,邀行业泰斗来参与评审,以最新一窑的“出青率”同台竞技。不想临到开窑前,安庆窑竟遭遇暗中黑手,发生性质极度恶劣的倒窑事故,致一加表工当场死亡,损失惨重。

原来如此。

梁佩秋再也听不下去了。

当时她盯着地上那本《横渠语录》,心里翻江倒海,无不是窥见明月的紧张和即要错过明月的急切。他却以为她喜欢,慷慨赠书,两袖清风地离去。

“那是他,不是我!更不是我和你!!”梁佩秋站了起来,欺身靠近徐稚柳,“我只想知道,我和你,终究要成为对手吗?”

后面那一桩桩事他不做解释,她也没办法为他做任何解释。

你想要的话,我就给你这个答案。

困惑已久的问题得到答案,徐稚柳发自肺腑感到宽慰,仿若心头大石落地,心弦顿松。与此同时,暌违十年的重逢,横跨两地的纠葛,多年以来的相知相遇,一切一切,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虽然记忆有些遥远了,但他记得当时离开,并非如她所言般潇洒,否则他也不会行色匆匆被一个小孩撞倒。当时家里的情况不用多说,母亲阿南都在病中,他分身无暇,一贫如洗,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在得知他和阿鹞议亲后,她悄然隐匿到角落里。在得知他或可遭遇安十九的刺杀时,她冒着风雪不惜跑死挚爱的小马去给他送信。

可眼下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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