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原来风雪夜,酱猪肘,又大又圆的月亮,均出自于此。
后来她在书中看见他的注脚。
不想半天没有听到动静。
“王瑜不会放过湖田窑。”
“做什么准备?”
梁佩秋眼里隐含热泪,“柳哥,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那日你出门时走得急,我怕从此再也不能遇见你,莽莽撞撞地碰倒了你,你非但没有责怪我,还送了我这本书。”
听到脚步声,以为时年来送茶,他头也没回道:“先放下吧。”
“小梁,都是我做的。”
“幼年在私塾读书时,曾有一次去甲班听课,那堂课刚好在讲一位晚年在江西隐居的诗人。诗人赋闲乡间,看到春天来临,非常喜悦,于是写了首诗。”
那句诗为: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梁佩秋仿若一个溺死之人,强撑着意志从袖中掏出一本书来。徐稚柳目光一顿,霎时间脊背僵直。
徐稚柳深深吸了口气,再抬头时面目已恢复如常。
她感受到一种明晃晃的背叛,自己仿佛被丢进油锅里,正在烹炸,正在死亡。
她的神明啊。
至诚无忘,炳在日月;
烈气不散,长为雷雨。
她好似已经得到答案,久久没能凑出一句整话。而徐稚柳平淡如水的漠然,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希冀。
王瑜带人连夜闯入湖田窑,与徐忠大骂三百回合,最终在徐稚柳出现后,朝他吐了口唾沫,万千愤怒和不忿只化作一句:“徐稚柳,你枉为工匠!”
手中的书翻看过半,却始终没有再翻开下一页。
让人一看就心生怜悯。
“若你愿意,亦可弃王瑜,入我湖田窑。”
“你要开始对付我了吗?”
如果说黄家洲械斗、克扣瓷税和捐帖等事,还不能让她死心的话,那么倒窑事故里那条活生生的人命呢——那个不久前还抓着她的双手感激涕零甚而磕头致谢的加表工,十二岁开始做一伕半,苦学手艺,加表八年,晚来得子!
妻子羸弱不经事,孩子尚在襁褓中……就因他们这些上等人的权欲,一个家庭瞬时间分崩离析。
“若无意外,明年万寿宴皇帝会宣见景德镇贡瓷代表给予嘉奖,届时安十九将以大龙缸为筏,举荐我作为代表进京觐见。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他和当初加害黑子的安十九有什么两样?他和刽子手有何区别?她还怎么自欺欺人?!
她的天上人啊。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们一致认为,倒窑事故乃徐稚柳所为。安庆窑出了这等事故,如何还能和湖田窑争那“龙头老大”?先去三窑九会陈述事故经过,等待聆讯吧!
而湖田窑没有退路,必须迎战,且不能输。
“最后问一句,那日在郊外保护我的人,是不是……是不是……”
梁佩秋彻夜未眠,既为安庆窑事故所累,亦为心魂所困,思量许久,还是决定来找他。他说过的,不要听书里讲,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来问他。
“那确实是我的志向,在我少时立志读书考取功名的时候。不过后来,就不是了。”说完,他将书随手一扔,丢在脚边的水塘里。
于是,一夜秋风后,家家户户开始痛骂徐稚柳。
“我与他不过各取所需。至于安庆窑,一直都是湖田窑最大的竞争对手,如今夏瑛信重王大东家,要借安庆窑推进改革,这些都对湖田窑不利,我只能早做准备。”
从瑶里到景德,十年前到十年后。
“也罢,只今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闭上眼睛,胸前衣衫被潮湿的书所浸透,可这股凉意却远不上心间某种信仰撕裂所带来的彻骨冰凉,几乎快要将他吞噬了。
安庆窑赔了夫人又折兵。
十年,是他一直一直仰望的人啊!
徐稚柳没有言语。
梁佩秋话到嗓子眼,闷堵着怎么也吐不出来,她不敢相信面前这人,竟是他仰望了十年的柳哥。
只要……
“飞黄腾达的机会吗?”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不是你的志向吗?”
“那日你在安十九府外,当我看到你向他下跪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梁佩秋盯着面前这人,只觉难以置信,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就为了、为了进京邀赏,你和安十九狼狈为奸,包庇他的恶行,帮他处理烂摊子,还对安庆窑下手?”
他这一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这些人都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可笑的是,在此之前他曾数次起疑,却从未记起。可这本书一出来,过往的记忆却似排山倒海倾覆而来,一下子记起了和她有关的每个瞬间。
“柳哥。”她声音颤抖着,一字一句道,“若你一直这样走下去,我们只能是对手。”
她回想前尘种种,仿佛一梦黄粱。
那人就在眼前,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若从此为敌,我……”我应当不会再仰望那片光芒了,“望你好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