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只两个人的一场谈话,以不欢而散告终。放在今日之前,梁佩秋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日她会对徐稚柳发脾气。
曾经漫长岁月里,尘封于少女心怀的那张笑靥,几乎被她视作“天上人”,用一句诗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而今,她也算胆量匪浅了。
似乎就为这口气,之后王瑜再想推动她去竞争“头首”,出席三窑九会私下里为“选票”一事而举办的相关活动时,她没有再拒绝,而是积极投入其中,付出百分百的专注和努力,以此让“小神爷”这个名字再一次风光地出现在景德镇众人面前。
在这个特别的、徐大才子英名陨落的风口,谁不盼望能有个“英雄”站出来,救一救岌岌可危的瓷业呢?
梁佩秋像一道雨后春笋迅速冒尖,因时机巧妙,并且符合更多人的利益,不出所料被一双双手推到选台上。
成为一道祭品。
装点景德镇辉煌的瓷业史。
鸣泉茶馆中,说书先生打开了一个新的话本,今天的主题是——在“三窑九会”的盘剥下,谁能笑到最后?
而这一场充满政治色彩的宣讲会,无疑是改革党的福音,亦或,完全由改革党一手导演。
在前朝时,三窑九会所代表的行帮,其职权大到几乎和官府比肩,因里面的大人物早早疏通了向上通道,和官府利益相同,最大化实现了“兵匪一家”,对帮会以外的坯户、窑户、瓷商们实行剥削和驯化。
其一镇压“打派头”。即压制罢工斗争,甚至包括镇压都昌本籍的工人。
他们勾结官府出动武装官兵,用武力勒令复工;或者收买工头分化队伍,制造内讧,诱惑复工;又或者名义上是劳资协商,实则由资方指定劳方代表,以较少的利益软化和瓦解劳方,以致强迫要挟接受;最绝的一招便是“砍草鞋”,利用“街师傅”制造借口加害罢工首脑,开除并永不雇用,直到其被驯服为止。
其二禁窑。比如禁春窑:每年从春节到清明全镇瓷窑无条件一律停烧,或在大批乡下窑柴涌进时也实行临时性禁窑,用减产来压低柴价和抬高瓷价。有时临时性禁窑,在原料、燃料哄抬价格时,硬性规定十天一禁或半月一禁,以便杀价进料或抬高瓷坯搭烧价格。
其三挂扁担。当外来瓷商在瓷价上有异议或质检过严时,实行集体联合制裁,严禁任何瓷业老板与之交易,即使收到预付货款,也不允许产品出库,直至对方答应条件,割地赔款才罢休。
其四囤积居奇。仓库积瓷,以此达到放开销售时统一提价,或以次充好牟取暴利。
其五扩大窑身。窑身加长加大后,窑弄内可多容纳瓷坯,多收搭烧费,置成瓷“倒、黄、黑”等损失于不顾,盘剥损害小业主利益,使得艺术瓷和陈设瓷的发展停滞、倒退,以至古器业独大。
其六替官府派捐筹款。对欠税拖捐者,派官兵进行催讨,有时竟实施押缴。而有权有势的老板大户,反而可以暗箱操作,捐款免派或少派。
其七解决会员内部业务纠纷。不以公正为是非标准,而是看菜下饭,偏袒或欺压利大者。
这一整个帮会,从上到下充分体现了“弱肉强食”的社会法则,专门为大瓷业主服务,扩张蛮权,倾轧小业主,为少数利益集团服务,严重妨碍生产发展和社会公理,到了今朝,市场形态已严重畸形,信誉也危如累卵,处在崩塌的边缘。
是以,支持改革的多是“小利益集团”,或者代表更多景德镇下级业主,而以湖田窑、安庆窑为首的三窑并都昌、苏湖等会馆,都是其中的“大利益集团”,在改革声音中拥有说一不二的话语权。
在最初阶段,这些“大利益集团”一直呈现压倒性的胜利,完全没有把改革党放在眼里,直到夏瑛出现,以其雷厉风行的一系列动作让三窑九会侧目,并且,深刻地意识到新官上任,促进瓷业改革的决心。
这份决心不仅体现在夏瑛对宦官一党大刀阔斧地整治,还在于他润物细无声地渗透瓷业由贵到贫的各个阶级。自到任后他就闭门谢客,一心投入御窑厂和瓷工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他常说:“陶人有陶人之天地,有陶人之岁序,有陶人之悲欢离合。”所以,他要以“本陶人之心,化陶人之语而出之。”
他效仿前贤,讲求陶法,于泥土、釉料、坯胎、火候吸取心得,躬自指挥,恤工慎帑,仿古采今,既笼络了各大行当小业主,让他们重振士气,加入改革队伍,又不吝啬亲近大业主,譬若借安庆窑的大东家王瑜,拉拢昌南窑和其他商会行帮。
不知不觉中,市镇之间对于“改革”的风向已悄然发生改变。
做到王瑜这样“官搭民烧”、“烧做两行”、“天下第一窑口有力竞争者”级别的大业主,可以说小业主的利益斗争完全不足为惧,改革之于小业主的好处,对他而言不过是苍蝇腿的丁点肉,给就给了,不痛不痒,并不影响金字塔尖这些大业主们的利益。
而他真正在意的,是如何借着新官这道东风,成功在狼群里厮杀出一条血路,登顶狼王的位子。
一旦成为狼王,子民的利益也尽在手中,届时改革如何,还不都看他的意思?
于是,他带着梁佩秋游走于各大业主之间,争取“选票”的同时,也在渗透新官的意志。梁佩秋先还没有察觉这一点,后来慢慢品出味了,自觉改革是一项功在千秋的利民措施。
她曾在夏瑛衙署亲眼看到“百采改革”的文书,当时所提的意见完全出于在这一行行走多年的经验和本心,并未深想许多,就连夏瑛找她来评断改革这一行为,也没放在心里。
如今细细想来,不管是“百采改革”的文书,还是夏瑛的举动,都有着超脱于当下的目的,或是野心。
他为何会让她给予意见?“百采改革”究竟是谁提出?夏瑛背后,是否还潜藏着一张更大的网?
她不知,什么也不知,只眼下听前辈们讲前朝帮会统治下的流血事件,多少英才倒在改革之路,再联想“百采改革”上每一条可落实到底层、具体实施的细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有了血肉,体现出更为深远的意义。
她不由为这项改革而深深折服,亦对夏瑛有了诚挚的敬畏。
设身处地去想瓷民的现状,她也发自内心地想要出一份力,改变当下“一言堂”的现状,王瑜便和她说,“要真正实现这一点,你必须走到最高处,站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那样,你说的每一句话他们才能听到,你做的每一件事他们才能看到。当你成为领袖的那一天,会有无数人、越来越多的人追随你,为你每一次振聋发聩的言论而热血沸腾,甘愿为瓷业崛起而奉献一生,死心塌地,无怨无悔。”
王瑜的这一番话无疑是具有煽动性的,他是个杰出的政治家,在梁佩秋的“七寸”上疯狂开荒掘土,让她心悦诚服,甘为改革一党,为每一个瓷人的公平与公正摇旗呐喊。
而在各大小茶馆、妓院和画舫底层瓷民的口口相传下,改革之势长成参天大树,老百姓行住坐卧皆是瓷业大改。
革新蔚然成风,终而引起大业主们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