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碧蓝如洗,午后阳光在案上洒落斑驳树影,屋里燃着的红罗炭偶有碎响。
因着少时临窗借光苦读养成的习惯,崔琰在院中时,也多半喜欢在临窗矮榻上。或是处理公务,或是读些诗书,品茶弄棋也算些闲情逸致。
恰逢休沐,崔琰便只穿了件家常银鼠皮的锦缎灰袍,锦缎虽素净,却泛着淡淡莹润光泽,愈发衬得人谦和矜贵,面若冠玉。
他抬眼见云蓝正站在外屋,用左手笨拙侍弄着那盆半死不活的水仙,随口道,“开败了要花房送盆新的便是了,耗费那些心力做什么,手不疼吗?”
许是气氛正好,又或许是他的语气实透出家常的闲适,让云蓝误以为还在河东,她头也不抬脆声道,“可它还活着呀。”
话一出口,云蓝的手就顿在了半空中。
崔琰朝她看去,那盆水仙半败不败的耷拉着,叶子半是枯黄半是新绿,树影穿过菱花窗落在云蓝秀气的侧脸上,让她精致眉眼有些朦胧。
云蓝一直爱花。
即便河东那种苦日子,她总是盯着院角不知叫什么的黄色野花,成日满眼都是愉悦,忙得团团转的打理。
可就在方才,望着他的那双大眼睛中满是不安和畏惧。
崔琰冲她招手,跟着就把人带在了怀里,“不想问问此番去办差,可有看到什么新奇事?”
初中探花时,他曾外放到穷乡僻壤的怀玉府,本不算什么好经历。
可偏她念他的藏书时,看到了他的注释,兴致勃勃摇着他的手要他讲怀玉山的风光,他方才忆及那里幽荫荟蔚,悬崖多异的壮美。
他想说,云蓝便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崔琰平日并不多话,但他口才极好,声音清朗,语意顿挫。寥寥数语,便将一桩为着寻人的无聊差事讲的妙趣横生。
饶是云蓝知道他在哄她,也不免听得入了神。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他朗然温和,带了宠溺捏着她的脸。
云蓝仰起脸,安安静静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您在外面做了那么多事,累吗?”
她就很累。
极难得的,崔琰被问得一征。
他被问过很多问题,从开蒙求学,到辗转六部,无论是上峰祖母考教学问,责备鞭策,下属求问可否。
这些问题他从未答错过。
可云蓝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因为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已经忘了还有累不累这档子事。
枯败水仙泡在水中,白色根系细密如云,残花依然散出淡淡的香,连她身上都沾染了味道,崔琰轻嗅她发丝,指尖有些微微的酥麻。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伸手从案头盒子里拿出那装了小铃铛的青蝉翼荷包,在她眼前晃晃,“这个荷包就当你罚给我的赔礼,可好?”
云蓝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忽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世子。”
松烟的声音骤然响起,搅散了满屋静谧,他恭敬站在堂下,似是有事禀报。
云蓝便要避开,崔琰却不松手,只低头笑道,“你也听听。”
“……财帛已然处置完,人打了五十棍,要家里人接回去了。”松烟垂首道。
云蓝惊诧抬头时,刚好看见崔琰线条利落的下巴,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原来就是前几日他说的好东西——
对银管的责罚。
偷盗主家物件的奴婢,打了五十棍,却并没有发卖,只是挪到了国公府后面下人住的街里,还给自家父母照料。
凭谁不说一句厚道?
在大长公主院中时,云蓝见过那棍子是如何打在个犯事小厮身上的。
茶杯口粗的实心柳树木杖,由壮实汉子用了大力挥在人身上,甚至能听到脊骨断裂的脆响。
云蓝知道,她残存的那一点骨气,就是这样掉的。
可银管真的偷了吗?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知道,这其实不重要。
五十杖。
这么个天寒地冻的季节,硬生生打去半条命,又缺医少药,银管可还活得成?
云蓝不敢去想。
她是讨厌银管。
自打她一进问梅阁,银管就总找自己麻烦,不是把错推到她身上,就是冷嘲热讽,翻她的东西去向崔琰告状,这次又伤了她的手。
可寻常的主子,罚月钱,罚到庄子上做粗活,哪怕罚出去配人,何至于用这种手段要了一条命去?
她恍惚想起吴州洪灾时,被剥皮实草挂在城门平众怒的那些瞒报贪腐、草菅人命的官员,就是他这位御史下令处置的。
那时她满心满眼俱是喷薄而出的恨意,站在城楼下人群中远远望着虽看不分明,只觉得御史公正严明,十分解气。
如今她正被这严明御史如珠如宝的搂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