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犹疑
宽大的殿中处处铺着软毯, 玉阶之上,金碧辉煌,熠熠生光。
然而累金镶玉的凤座之上空无一人, 殿中回响着女人轻柔的呼喊:“团团——”
女人青丝被几根累丝金镶红宝石簪盘起,一身窄袖长裙, 裙不及地, 干净利落。即便沈寿后宫里有那么多女人,却依旧心中生憾, 始终找不到更加乖巧的替代品。
姜幼微放轻脚步, 悄悄靠近帘帐, 橘黄如同夏日太阳的小猫蜷在那里, 小尾巴晃啊晃。
忽然殿外透进来一阵风, 橘色小猫蹿得一下, 又没影了。
姜幼微拧着秀气的眉,转身就看见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嗔道:“你吓到我的猫了!”
沈宴清低着头道歉:“母后。”
姜幼微收敛了神色,不轻不重地训道:“早说了,你这副凶样, 就算承了我七分的外貌, 也是没有猫猫喜欢的。”
不在人前时, 姜幼微不再有皇后威仪的负担, 仿佛又变成了当初扮成男人京中厮混的“姜风”,说话也不着边际。
沈宴清也不反驳, 这话戳中了他的心事。
不怎么光彩,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
最后一缕落日从檐角消失,马车驶入小宅院之中。
姜幼微直起身子以后,挺拔而有气质, 这才以公事公办的语气沉声道:“你今日没有去早朝。”
不过谁知道他是不是憋着坏呢。
白桃扭过头去,小声道:“知道了。”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好消息,眼下比早晨出门时高兴数倍不止。
“白二少爷带人去探京城城防,被人举报到了官府,这是例行调查。”沈宴清的眸子里流露出温和的目光,“事情已经被我压下来,你不用担心。”
少女当即蹙起眉来,陷入纠结。
青年心底稍稍有些触动,为了将这件事合理地解释给她听,就必须把握她的心思,编出合适的谎言。
青年眼疾手快地将她接了个满怀,还听见她揉着脑袋呜呜地说疼。
只是这么一失神,白桃再起来便“嘭”地一声,身体往后砸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姜幼微呵笑,转身审视他,“你在宫中挑小太监,要嘴风紧,还要伺候过妃嫔的。不是为了她是为了谁?”
连身份都不重要,那就没有什么再能阻碍。至于体面,教一教能过得去就好。
顾忌这么多,可见真心。姜幼微终于笑了:“你这场婚事倒是棘手。”
皇后年轻时也并不困于后宅,又被家中宠溺,早就在京城这种礼教之风甚严的地方屡屡突破世俗规矩。
“儿臣知晓。”青年的语气藏不住欣喜。
“你要娶妻,自己不会看?”皇后埋怨道,“宫宴不肯来,你那妹妹已经替你传了流言出去,说你心中早已有人选,误打误撞竟给她说对了。母后都没脸再给你挑人,怕人家姑娘心中芥蒂。”
“母后英明。”这便是变相的默认。
这些沈宴清都想到了,他回答:“她的家人不愿意。”
白桃当即坐直了,睁大眼睛问:“怎么回事?”
这句话表明了同意婚事,沈晏清没想到这么顺利。他惊讶地抬起眼眸,认真地问:“母后不反对么……”
少女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地勾着手指。沈宴清看向她,轻声道:“快要到了。”
白桃偷眼去瞧坐在一旁的青年,对方恰巧也将视线转来,微微勾起唇角。
沈宴清扬了一下唇角。
“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姜幼微神思飘远,“你对她这样维护, 竟然半点风声都没有传出来。”
“一些必要的流程要走,他们只能先住在这里。”沈宴清又道,“我暂时又需要你,所以今日看完他还是要随我回府。”
“你自己决定吧。”姜幼微满不在乎地道,“不过你不可能一辈子藏着她,迟早要带出来见一见。不能太寒酸小家子气,失了皇家体面。”
沈宴清垂眸回答:“母后还不是知道了吗?”
白桃收回视线,两个人并未交谈。
“身份低微?”姜幼微看得很开,“换个身世便是。”
马车一停,白桃便要起身,就听身旁的人抢先开口道:“让他们先退下吧。”
“她出现了?”
“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你哥哥和官兵起了争执,因此伤了腿。”
探城防?白桃眨了眨眼,不会是为了带她出去吧。
白桃起身停住,回身看向沈宴清,哪知道对方才抬起头与她对视,像是疑惑她为什么停下。她这才知道,方才那句话不是对她说的。
沈宴清知道她信了,继续道:“有一点小争执,幸而未伤到筋骨,我让池明给他准备了上好的药膏。”
沈宴清特地来此,就是为了和母后说这件事。如果母后不反对,那这场婚事就更加容易。
沈宴清老实地回答:“她的身份……嫁给我会被人诟病。”
*
宽大的马车之中铺着软软的地毯,马车之中放置着一个镂空莲枝银香炉。香气浅淡清晰,闻着让人愉悦。
难得他这么快招供,大约想为这件事摊牌。姜幼微打量着他的神情,又问:“她与你同住了多久,你还不做安排?”
沈宴清:“……”
他伸手摸到了头上立时起的小疙瘩,给她揉了揉,无奈地道:“还疼吗?”
少时登时一僵,沈宴清的手掌便很快空了。
她转身一语不发地撩开车帘,下了马车。
沈宴清抿起唇,跟随其后。
“二哥!”少女清脆的声音很快传来。
马车外,池明恭敬地立在一旁。原本院子里的官兵因为沈宴清那一句话很快地退下,白桃没有看见。
少女与她的哥哥抱了个满怀,其他人也面露欣喜:“小姐没事就好。”
沈宴清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一家人团聚,回想起很久以前,他好像也这么抱过她,只是这些触感不甚真切,也不记得是什么滋味。
要她喜欢自己,要她愿意拥抱自己,沈宴清默默定下目标。
寒暄完,白桥问:“妹妹在外面有没有吃亏?”
白桃回想起之前沈宴清所说的话,不想让哥哥担心:“我这段时间挺好的,哥哥怎么样?”
她急急忙忙想看他的腿,白桥一声轻咳:“哥哥没事。”
白桥扫了一眼白桃身后的沈宴清,他怎么一直不走。
“玉佩还在不在?”白桥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故意在沈宴清面前提起,“等这边的事情忙完就要回去成婚,信物一定要守好。”
青年只是微微扬起嘴角,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白桥不由得心底一沉,他总不会连她的婚约都不在乎吧。
这么一问,白桃才想起来早在第一次玉佩就给了沈晏清,至今还没要回来。
少女不由得有点心虚地转移视线,干巴巴地说:“在、在的。”
白桥便开始了他老父亲般的叮嘱:“在就好。孟家老夫人看重你,小孟少爷也不错,人体贴也温柔。咱们早点回去,别伤他的心。”
白桃尴尬地低下头听她哥一阵乱编,更尴尬的是沈宴清也知道这场婚约是假的,但他默默地听着,并不拆穿。
等白桥叮嘱完,沈宴清将眸子挪向别处,漠然地开口:“该回去了。”
一众白家人当即望向沈宴清,白桥问:“这么快?”
沈晏清理了理袖子,回答道:“事务繁忙。”
白桥无奈,揉了揉白桃的脑袋。沈晏清当即瞥他一眼,怕他按到了伤处。
“好好吃饭,照顾自己,别担心哥。”
白桃同样叮嘱他:“你也是。”
除了和白桥说话,白桃又和马六以及其他人叮嘱几句,这才转身走回马车。
青年伸出手臂示意白桃搀扶,在她进入帘帐的时候还十分贴心地提醒她小心,两个人看起来早已熟悉彼此。
马车驶向院外,白桥暗暗地叹了口气。
*
马车里,少女的视线水平向前,坐得端端正正。沈宴清知道她压根不是等着回家,而是不想跟他说话。
“你兄长走南闯北,最常去的地方是哪里?”沈宴清率先和她搭话,见她坐得太远,他指尖敲了敲身旁近处,“你坐太远,我听不清。”
白桃小声嘟囔了一句,谁都没法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她原本就没想要回答,管他能不能听见。
沈宴清扫她一眼,没再勉强,转而道:“浥州前阵子出了点乱子。东海国边境守兵越过曲江进犯,夜袭附近村落行偷盗之事,百姓寝食难安。”
“浥州官兵懈怠多年,急需换一个将领。”眼见她转过来了,沈宴清才道,“我想,你哥哥多年在浥州行商,熟悉地形,又能和人打交道,很合适这个位置。”
白桃才明白原来是把话埋在了这里,低下头去:“我不知道。”
他们家人都不会擅自为对方做决定。
“好,我会问他。”沈晏清道,“那说回来,我和你。”
白桃抿抿唇,双膝并拢。知道逃不掉,但心底还是紧张:“你想要我怎么做。”
“你在京城留下,帮我治病。”沈宴清的语气十分轻松,“若是治不好,就在京城成婚。”
马车如往常一般平稳地行驶,他的一句话却如同平地惊雷,炸得白桃懵了半晌。
“成婚?”
好半天少女才犹疑地朝他眨了眨眼,想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我不和你成婚。”少女声音渐冷,“你好好治病,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