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就是盛静川的弟弟,曾经流沙怪,盛静深。
时隔经年,没想到两人再次见面时的场景竟如此随意——他满身鲜血,旁边还躺着一头巨大死熊。
容流微擦了擦脸上的血,争取让自己看上去稍微能入眼一些、没那么不堪入目,道:“叫你这个名字,并非故意讨近,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这是实话。
盛静川还在的时候,一直都是直呼弟弟名字,容流微有样学样,每次去青律宗后山看他的时候,也曾这样叫过一段时间。他现在根本不了解对方,只好沿袭旧时习俗。
盛静深浅浅微笑,眼中忧郁消散几分,这令他看起来和盛静川更像了。
他说:“容宗主不是说过,我的名字很好听吗?那就这样叫便是了。”
容流微眨了眨眼睛。
他说过吗?
好像确实说过。
于是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好的,静深。”
“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他也不想说这种老套的开场白。可是,除了这种老套的开场白,好像也没有其他更好的话。
盛静深伸手将他拉起,答道:“不想吃人了,算不算还好?”
“当然算。”容流微从地上站起,问:“你是怎么发现我在这儿的?”
“近来有魔物潜入长净山,我便对这里格外留意。今日散步时听到野兽嘶鸣,还以为是哪个路人不慎遇袭,连忙赶了过来,结果没想到……是容宗主。”
他嘴上说着没想到,脸上神情倒还算淡定。
容流微小心翼翼避开胸`前伤口,揉了揉仍然麻痛不已的手臂,打趣道:“看到死人复活,感觉如何?”
盛静深道:“容宗主莫不是忘了,其实,我也算是一个复活的死人。”
从一身泥浆、神智全无的魔物,变成现在清雅有礼的翩翩公子,可不是复活的死人?而且比死人复活难度还要大。
容流微点头赞许:“有道理。”
盛静深看了看容流微身上的一身血污,又看了一眼躺在雪地一动不动的熊尸,皱了皱眉:“原来是血魔。血魔凶狠残暴,青律宗追杀它已久,幸得容宗主剿灭。于情于理,该请容宗主到山中一坐。”
看他一身青律宗式标准打扮,把青律宗挂在嘴边,多半是已经在他口中地点就职。不鸣剑在手,看来,盛静深便是说书鬼他们提过的青律宗新任宗主了。
容流微想了想,不客气道:“正有此意。”
倒不是别的……就是他胸口上的伤口,好像有点麻烦。
如果他的感觉没出错,从刚才站起来到现在,从伤口流出来的血,可能已经把胸`前一整片衣服浸湿了。
显然,盛静深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皱眉凝视他胸`前某处,语气严肃:“容宗主可是被那血魔伤了?”
容流微坦然承认:“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只不过,这次湿得好像有点严重。
青律宗。
青竹漫山,竹苞松茂。
青律宗的风貌陈设与三年前别无二致,一切如昨,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死人复活这种事到底不多见,容流微担心会被认出,随手找了个面具扣在脸上,换上一件干净的新衣,走在盛静深身侧。
他身形挺拔,戴上面具后越发不苟言笑,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不问世事的世外高人,很符合这次扮演的角色形象。一路下来,根本没人看出端倪。
直到有人喊了一声“宗主”。
容流微心头猛地一跳。
不是吧,戴着面具都能被认出来,他有这么出名?
就算出名,他也死了三年了,不应该被这么快认出来才对。
正要开口,突然见身边的盛静深略略颔首,冲那青衣女修微一点头。
容流微:“……”
好吧,原来是自作多情。
人家根本不是在叫他,而是在叫盛静深。
幸亏有脸上的面具戴着,容流微脸红得很隐蔽。
七转八转,分拂柳,来到一间精巧雅致的竹舍。
盛静深转过身道:“容宗主先在这里暂作休息,宗门医修一会儿便会过来为容宗主诊治。”
“多谢。”容流微落座竹椅,温声道:“还请盛宗主暂时不要透露我的身份。”
“自然不会。”盛静深坐到对面,沏了杯茶,推了过来,道:“就凭容宗主当年没有把我的身份透露出去,我也会提容宗主保守秘密,守口如瓶。”
他说的是流沙怪一事。
当年,盛静川绘声绘色讲述去山下给弟弟买鸡吃的故事,仍然言尤在耳。
想到这里,容流微轻轻一笑。笑完了,又有几分怅然。
正在这时,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外面,一道冷峻男声响起:“宗主。”
盛静深头也没抬,道:“进来。”
“是。”
话音刚落,一个相貌清秀的绿衣男子走进,怀里捧着一堆瓶瓶罐罐、银针药杵。想来他便是青律宗的医修。
想到他怀里那些银光闪闪的东西即将用在自己身上,容流微心头一阵发麻,移开了目光。
什么都好,但是,能不能别用那几根银针?那么长,看起来都能把他整条手臂扎穿了。
那医修相貌清俊,年纪不大,就是脸很严肃,比容流微伪装的世外高人还要不苟言笑,坐在对面问道:“仙友哪里受伤?”
容流微压低声音道:“胸口。”
那人道:“烦劳仙友将胸`前外衣除去。”
将胸`前外衣除去……那不就是让他光膀子?
容流微摸了摸鼻子。
要是放在以往,在同性面前光个膀子算什么,露个全身都不在话下。可自从知道徒弟对自己抱有奇怪的心思之后,再在同性面前脱衣,容流微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微妙之感。
特别是盛静深还坐在旁边,神情严肃,专心致志盯着他胸`前看,看起来十分关心他的伤势,并无离开之意。
容流微再一次感谢脸上戴着的面具。
微妙归微妙,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他绷着脸色,将身上的外衣除去。
刚露出胸膛,便听到面前年轻的医修轻轻抽了声气。
只见那件脱下来的外衫上衣,已然被艳红鲜血浸了个透,出血量之大,根本不像从左胸`前那一处小小的伤口流出。
容流微心中摇头。
年轻人,还是太嫩了。
他刚打完血魔换下来的那件衣服,那才叫一个精彩纷呈。整件衣服,被他的血,还有血魔的血,不分彼此地糊透了,几乎没有一块能看的地方。相比之下,这件只染红了胸口,根本算不上什么,就是个弟弟。
容流微苦中作乐地勾了勾唇角,问道:“医师先生,请问我还有救吗?”
“有。”那医修肃然道:“仙友请容我一试。”
容流微点头任试。
这时盛静深突然开口道:“血魔为非作歹,是青律宗的头号猎杀对象,本该是我们的职责,容仙师为杀血魔而受伤,自然也是我们的责任。杜瑾,你务必要尽力。”
原来这医修叫杜瑾。
听了这话,容流微感觉杜瑾看向自己的目光瞬间带上了几分敬意,道:“是,宗主,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他们语气和神色如此庄重,弄得容流微反倒有几分不好意思,忍不住安慰道:“一般尽力就行。”
没看两人表情如何,容流微垂下目光,看到杜瑾在众多瓶瓶罐罐当中,挑出了一个青色药瓶,打开瓶塞,将里面的粉末轻轻倒在自己胸`前的伤口位置。
容流微松了口气。
这口气松得很有原因,一是因为这药粉落在伤口上冰冰凉凉,很是舒服;二是因为杜瑾没拿银针。
青色药瓶里的药粉用完之后,杜瑾又分别取出深青色、浅青色、深蓝色等等各种颜色的瓶子,有条不紊将里面的白色粉末落于伤口之上。
无人说话。上药过程很是安静。
容流微光着膀子的上半身有点冷,人也有点困,正昏昏欲睡,余光突然瞥见一点亮光,紧接着清醒过来。
杜瑾拿了一根银针!
容流微咽了咽喉咙,试探问道:“杜医师拿针做什么?”
约等于一句废话。
这种时候,拿针还能做什么?总不可能是绣。当然,也有可能——在他伤口上绣。
杜瑾回答:“灵药都已敷完,接下来该缝合了。容仙师不必紧张。”
容流微:“……”
我能不紧张吗?
更何况看你这意思,好像马上要徒手开缝,一点打麻药的意思都没有!
容流微诚恳道:“我晕针。”
杜瑾脸上的表情毫无波动,想了想道:“那烦请容仙师闭上眼睛。若是需要,我可以去医舍取来镇定安神的眼罩。”说着就要起身。
容流微连忙拒绝:“不必麻烦了。”
不就是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缝个针吗?都被血魔的爪子挠过了,区区缝针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道:“杜医师,请开始吧。”
闻言,杜瑾微微诧异,不明白这人怎么又不怕了,点了点头,细细为他介绍即将用来缝合的针线。
当然,容流微没怎么听进去。
他只听对方说了听起来就很专业的用语,接着是一句低低的“得罪”,冷冰冰的针尖便触上了肌肤。
容流微皱了皱眉。
他没有闭眼。
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和惨淡的人生。虽然这么说起来很不要脸,但他觉得,他现在很勇,非常勇!
缝合的过程比上药过程还要安静。
容流微原本略冷的上半身细细密密出了一层薄汗,本就苍白的皮肤显然越发没有血色。他静静蹙着眉头,半晌,终于听到一声天籁之音。
“好了。”
杜瑾握着一方手帕,擦干净他胸`前肌肤溢出的血线,道:“容仙师,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面具之下,容流微嘴角勾勒出一点笑意,“其实,我一直都没有闭眼。”
他把盛静深递过来的干净外衣重新换上,状若无事地问道:“这样就好了?”
杜瑾摇摇头,“还需再观察几日,确定伤口不再流血才行。”
这时,一直一言不发的盛静深道:“容仙师这几日便留在这里,也好观察养伤。”
容流微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要是慕朝醒了,肯定想不到来这里找他,留在青律宗也好。
“那便劳烦盛宗主了。”
说话期间,杜瑾已起身告退,临走前还告诉容流微,明日再来观察伤口。
屋内只剩下两个人。
就在容流微疑问盛静深为何还不走的时候,只见对方忽然转身,神色郑重地道:“容宗主,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