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庄外二百来号胡匪,说进不进,说退不退,霸占着田间地头,只要多待一天,父老乡亲就一天不得安生。
“当年在奉天北塔法轮寺,一刀砍了白国屏的脑袋,灭白家满门,眼皮都不眨一下的时候,那个才是你自己。”
海潮山不敢妄下定论,却拦不住佃户村民言之凿凿。
“这话说的,我十几岁就上山劫道了,不干这行,还能干啥?”
“那我应该是什么样儿?”
“是也不是,我是想问,你真就打算一直在线上当个‘横把儿’?”
除非那帮胡匪被捕,并认栽招供,否则江连横到底是怎么被掳走的,就全凭沈家店的一面之词,但证人太多,似乎又不太现实。
无语也是回答。他没有任何理由抛家弃业,落草为寇,起码目前还没有。
事实上这几年来,李正找他告帮的次数极其有限,几乎没有,有也只是枪火买卖,根本谈不上什么帮衬。
沈老爷不敢得罪他们,却将脸上的苦相端在海潮山面前:“潮山呐,你看我儿子头走前,把武装队交给你了,他是信得过你,临走时特地嘱咐我,碰见棘手的事儿要听你的,那……你就给大伙儿拿个主意吧?”
“李正,你不再好好想想了?当胡匪不是长久之计,结局无外乎三种情况——”
李正没有明说,却笑着打趣道:“咋的,终于想明白了,打算跟我来山上混?”
“啊?”沈老爷一惊,“那……那怎么还说,要是不交人,就血洗沈家店?”
海潮山仰头训斥女儿:“别听风就是雨,自己长点脑子!”
此话一出,佃户村民都觉得言之有理。
“那谁知道呢?”李正拖着步枪走过去,“反正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力,你就不应该在城里混,屈才了,你瞅瞅你现在,把自己憋成什么样了,都快不像你了。”
沈老爷将怀里的木匣托给儿媳看管,随后拄着拐棍儿,搭着扶手,慢吞吞地走下楼梯。
沈老爷也不认可这种无端的揣测,便厚着老脸,凑上前说:“潮山呐,你是武装队长,现在这情况不明不白的,还得辛苦你去问问,如果是误会,咱也好及时化解。”
挖墙脚是江湖大忌。
胡匪就屯扎在联庄会不远处,几处篝火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虽说碉楼没有受到攻击,但只要胡匪还在,父老乡亲全都不敢阖眼。
江连横笑而不语。
小青停下脚步,知道老爹的脾气,打孩子不分男女,想了想,突然走到一个武装队成员身边,换了一把好枪,“噔噔噔”又爬上了哨塔;海家老大也紧随其后,幺儿也想拿枪,却被海潮山一脚踢开。
江连横没把李正当外人,想了想,忽然停下脚步,回望远处的胡匪,却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这可是个升官发财的绝佳契机,多少人求之不得,想都不想就当场回绝了,江连横难免有点闹不明白。
“张将军带兵没那么严,你有机会见到他本人,就全明白了。”
联庄会碉楼上,沈老爷立在走廊窗边,缓缓放下手中的双筒望远镜,满眼困惑,自顾自地嘟囔道:“这……这算怎么回事儿呀!”
大少奶奶从人群中挤出来,指了指走廊侧梯:“爹,志晔他们下楼去了。”
李正终于有些不耐烦,忽然正色道:“我小时候发过毒誓,绝不给朝廷当牛做马,或死或隐,那都是我的命,就是没有投降这一条!”
沈老爷一时也没了主意,从窗边向后退了两步,急问左右:“志晔呢,看没看见志晔在哪?”
“哈哈哈哈,你就装吧,别把自己魂儿都装丢了。”
沈老爷有点畏缩,支支吾吾道:“可是……都出去的话,这碉楼谁守呀?咱们抵御胡匪,从来不在外头打,都是守着碉楼打的……”
海家老大和小青急忙走下墙头,连那十几岁的幺儿也提着朴刀,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那什么……那个那个,相片见过么?”
李正依然摇头,略显固执道:“心似平原跑马,易放难收!我野惯了,自在惯了,当不了兵,也受不了那份拘束。”
“老江,你也一样。”
“太粗鲁了,我现在讲究斯文,出门都不敢大声说话。”
“什么?”江连横没听懂。
“知道你还不愿意受诏安?”江连横说,“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关外三省都姓张,你有了身份,才能站住脚。”
“再怎么不严,他也是将军呐,我在山上说一不二,何必非得去给别人当孙子?”
江连横也不讳言,直接了当地说:“张将军最近正在招兵买马,急用人手,刘快腿那些人你也看见了,都受了诏安,当上了官兵。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跟我说,我保举你,两三千人的山头,怎么说也能让你当个团长。”
海潮山领着两个儿子骑马出来,临行之前,忽又转过头,冲身后的武装队成员嘱咐道:“我要是出事儿了,你们把我家老大和小青按住,别让他们开门,你们也别冲出去,守住碉楼。”
这个说“假江连横”眉疏唇薄,面相无福,大老板怎么会长这副模样;那个说“假江连横”下午在院子里乱逛,像在踩点;就连小青都想起赵国砚的怪异行迹。
“你们仨就别给我添乱了!”海潮山走到门口,回身瞪了一眼,“站那,别逼我扇你们!”
江连横虽然没有否认,但却无意贪天功为己有。
“不行!”小青丝毫没把老爷子放在眼里,从哨塔里探出头来,“要去大家一起去,凭什么光让我爹一个人去?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老爷子上了年岁以后,就不大管事了,很少再去县城,对时局的变化,也只能依赖幺儿的转述,见地自然不比当年。
“降,死,隐!”李正打断道,“这不用你告诉我,我在山上混的年头比你多,也比你更了解。”
如此又往前走了几步,江连横忽然感慨:“山上和山下可没法比,两三千人的绺子,立柜六年还没被官府清剿,这可不容易。”
人没了,便死无对证。
破晓时分,空气清冽,沈老爷不禁打了个冷颤。
“懂了,我全都懂了!”村里总有个大明白觉得自己聪明,“老爷,海哥,这江老板其实是个冒牌货,他就是胡匪假扮的探子!”
那江连横似乎也是个不好惹的人物,思来想去,便把心一横,冲沈老爷说:“不用提大少爷,我去就是了。”
他对江连横的了解,也始终滞固在几年前的耳闻,知道那是奉天的权贵财主,很有些人脉,但对江家如今发展到了什么地步,却是一知半解,全凭臆想。交出江连横是迫不得已,毕竟门外两百来号胡匪,万一冷不防拉出两门山炮,小县城都打得下来,何况是他这座碉楼?退一步讲,就算他要作保,乡亲们也未必同意。
武装队成员立刻关上联庄会大门。
海潮山一马当先,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张望,却见小青正在哨塔上端枪戒备,粉嫩的面颊紧紧地抵在枪托上。
这时候,朝阳已经冒尖儿,老爷岭的山巅上晕开一抹红。
三人卸下肩上的步枪,荷在胸前,朝着匪帮下榻处缓缓靠近,不料行至半路,猛见东南方向,又有一支七八人组成的马队,正朝着联庄会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