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顿时笑将起来,道:“你这人……我都过门了,又何必急在这一时?那账目我还不曾翻看呢。”
李惟俭哪里管那么许多,边走边说道:“那账目又不会跑了,迟一些看也无妨。倒是园子里的花儿,迟几日只怕就瞧不见了。”
紫鹃与雪雁眼见小两口亲昵无间、旁若无人,顿时相视一笑,随即遥遥跟在后头。
自正堂出来过穿堂到得西路院,又从西路院校角门进了会芳园。此时艳阳高照、春风和煦,满园花红柳绿,果然好颜色!
二人徜徉而行,时而打趣调笑,时而又驻足观量,转眼过了悦椿楼,停在一汪碧水旁,便见隔岸迎春花开的正盛。
黛玉忽而想起二姐姐迎春来,禁不住低声道:“二姐姐那边厢……四哥是如何考量的?”
李惟俭不答反问:“妹妹以为我该当如何考量?”
黛玉蹙眉道:“二姐姐瞧着实在可怜,如今更是进了玉皇庙修行。我看待二姐姐除了服,不拘是兼祧还是旁的,四哥总要信守承诺才是。”
“嗯,就依妹妹的话。”
二人正说话间,便见内子墙后的山石上攀上一个身形来,一袭百衲衣,提着篮子到得一株桃花前,略略踮起脚来用小剪刀剪落桃枝。
李惟俭笑道:“那不是妙玉?听闻宝兄弟如今新得了一知己,每日家总要往栊翠庵盘桓一遭。”
黛玉蹙眉道:“过洁世同嫌……我听说舅舅有意让宝二哥娶了她,只是瞧太太与外祖母的意思,好似并不认可。”
恰此时摘了桃枝的妙玉朝这边厢观量了一眼,黛玉还略略颔首,那妙玉竟好似不曾瞧见一般扭身就去了。
李惟俭嗤笑一声道:“不过一佛媛,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
黛玉闻言好奇道:“什么是佛媛?”
“僧不僧、俗不俗,卖弄些精致的无用事务,引得世家大户争相供奉,此为佛媛也!”
黛玉顿时掩口笑道:“虽大差不差……可四哥总要留些口德。若这番话传出去,只怕会毁了人家清名呢。”
李惟俭扯着黛玉往旁处游逛,笑着说道:“真要是图清名,大可以青灯古佛、深山古刹,又何必贪恋凡尘俗世的繁华?”
黛玉不知想起了什么,忽道:“四哥……早些时候怕是也这般看我?”
李惟俭停步道:“妹妹不许胡说,妹妹这等品格,岂是那人能比拟的?”
黛玉顿时熨帖着笑道:“不过随口一说,四哥怎地还当真了?”
李惟俭忽而自背后拿出一支桃花来,笑道:“方才拾的,知道妹妹最是怜惜花草,这桃枝可不是折下的。”
黛玉见桃枝上果然并无折痕,便喜滋滋的拿在了手里,略略翻转,忽而来了兴致,诵道:
“乍长天,清昼永。风荡帘钩,午梦人初醒。纤手慢将云鬓整。
美目流波,花底新妆靓。
对芳菲,心自省。花静人娴,人与花相称。空谷一枝谁解赠。
谱入离骚。添个幽兰影。”
李惟俭不禁赞道:“好个‘谱入离骚、添个幽兰影’,妹妹如此才情,真叫人自愧不如啊。”
黛玉笑道:“诗词小道不过是顽闹,又哪里抵得上四哥心中锦绣天地?”
二人游逛半日,眼见黛玉乏了,李惟俭又要背着其回房。黛玉心下自是感念不已,却哭笑不得推拒了……二人再是亲密无间,也不好种种都露在人前。
腻在一处用过午饭,黛玉生怕耽搁了李惟俭外头事务,便劝说着也不必时时在一起。李惟俭无奈起身,正要往前头书房去,却见红玉进来回话道:“四爷、奶奶,前头门子说荣府来了好些女眷,听余六说乃是甄家来客。”
黛玉还不曾思量明白,李惟俭便与其说道:“老太妃出自甄家,此番定是甄家得了信儿,前来探望老太妃的。”
黛玉听了便道:“来日甄家只怕难了。”
李惟俭惊奇不已:“妹妹何出此言?”
黛玉说道:“甄家得老太妃遮掩,素来行事乖张。老太妃又与太上伉俪情深,老太妃来日若去了,只怕太上……到时甄家又岂能又好果子吃?”
李惟俭惊喜道:“妹妹好见地!”
黛玉却嗔道:“四哥当我是那外头只会吟诗作对、悲春伤秋的花魁娘子不成?”
“哈哈哈,”李惟俭笑着过来揽住黛玉道:“家有贤妻,吏不遭祸。我得妹妹,定会家宅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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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
辅仁谕德议事厅里,探春方才答对过一婆子,林之孝家的便进来回话道:“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来送礼请安。”
说着,便将礼单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妆缎蟒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各色纱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官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四匹。”
探春便吩咐道:“两家是老亲,不好薄待了,用上等封儿赏他。”旋即又命人回了贾母。
过得半晌,贾母便命人将探春、凤姐儿等也都叫过来,将礼物看了。
探春收过一边,吩咐内库上人说:“仔细收拢了,回头儿一并誊录了。”
贾母此时与凤姐儿道:“这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赏封儿赏男人。怕展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须得预备下尺头。”
一语未完,果然鸳鸯快步来回话:“老太太,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
贾母听了,忙命人带进来。
一盏茶光景,鸳鸯引了四个女人进来,瞧年岁都在四十往上,穿戴体面,比照主子也不差什么。
四个女人问过安,贾母便命人取了脚凳来让四人落座。
四人极有规矩,瞧着探春与凤姐儿都落座了,这才小心坐下。
贾母笑着问道:“多早晚进京的?”
其中一女人回话道:“回老太太,昨日进的京,今日太太带了姑娘进宫请安去了,故令女人们来请安,问候姑娘们。”
贾母又问了些寻常,情知甄家是得了旨意来看望老太妃,且这会子老太妃情形不大好,因是贾母也就不曾提起。
说话间甄家女人忽而提起了家中哥儿来,夸赞过一通,又说也叫‘宝玉’,顿时惹得贾母惊奇不已。
凤姐儿凑趣说了几嘴,甄家女人听闻荣府也有个宝玉,那先前开口的便笑道:“这却是巧了,不知可否请了哥儿来?我们回去也好跟老太太回话。”
贾母没言语,凤姐儿就笑道:“可是不凑巧,宝玉如今在外城金台书院读书呢,这会子刚巧不在家中。”
甄家女人顿时笑道:“哟,哥儿还是个读书出息的,料想来日定会高中皇榜。不像我们家中的哥儿,老太太如今也舍不得撒手,一直拢在身边儿不放呢。”
贾母闻言便笑道:“宝玉如今读书如何还瞧不出来,倒是我那重孙兰哥儿真个儿是读书种子。探丫头,快去将兰哥儿请了来。”
探春应下,紧忙打发侍书去请。过得须臾,因着伯府大婚,这几日一直留在家中的贾兰匆匆到得荣庆堂里。
甄家四个女人眼见贾兰身形挺拔,面容俊秀,又腹有诗书,顿时赞叹不已。
贾兰充了一回‘别人家的孩子’,转过年来,贾兰神态愈发沉稳,答话应对愈发得体,自是引得贾母愈发疼惜。待送过了甄家四个女人出府,贾母便笑着与贾兰道:“你舅舅大婚,难得伱休息几日。我看松快松快也好,也不必拘在府里,多带得力小厮,满京师四下逛逛也好。”
贾兰顿时大喜,谢过贾母,紧忙往外游逛去了。
眼见贾兰总算有了些少年模样,贾母与凤姐儿顿时笑作一团,凤姐儿便打趣道:“这兰哥儿素日里说话办事太过老成,如今总算有了些孩童模样。”
贾母便笑着叹息道:“也是前些年珠哥儿媳妇催逼的太紧了。亏得他舅舅这二年带在身边教养,不然这会子还跟个小大人一般,实在太过暮气。”
说起李纨来,贾母又道:“珠哥儿媳妇下晌要去伯府?”
凤姐儿忙道:“大嫂子带着孝,昨儿不好露面,想来今儿总要过去瞧瞧。”情知贾母所想,凤姐儿就笑道:“老祖宗放心,待大嫂子一回来,一准儿来跟老祖宗道喜。”
贾母这才笑着颔首。
果然,这日下晌李纨往伯府走了一遭,见过母亲梁氏,又寻了黛玉说了好些个体己话,直到申时这才回返贾家。转头儿便来了荣庆堂,将小两口种种一一道来。
待说过了,李纨这才笑道:“我那兄弟是个有分寸的,昨儿又被母亲说了一通,也说不急着圆房。方才又仔细问过了林妹妹,她虽不曾多说,可一直挂着笑,想来是极可心的。”
贾母顿时笑道:“可心就好,可心就好啊。待再养个三、五年,玉儿身子骨结实了再圆房也不迟……那傅姨娘可是要生产了?”
李纨便道:“算算也就这几日了。”
“哦。”贾母顿时又蹙起眉头来。
李纨忙道:“老太太宽心就是,且不说我那兄弟是个有分寸的,便是母亲也不准俭哥儿犯下宠妾灭妻的混账事。”
虽这般说,贾母依旧放不下心来,说道:“旁的倒还好说,只怕玉儿迟迟不能圆房,这嫡子没来,庶子反倒先来了几个。”
凤姐儿赶忙转圜道:“老祖宗多心了,便是多几个庶子又如何,等记事儿了总要养在林妹妹膝下,也得问林妹妹叫母亲呢。”
贾母笑着应了,再不多说什么。
转眼到得这日夜里,新婚燕尔,李惟俭自然留宿东路院正房。待二人洗漱过,黛玉钻进被子里顿时面上怯怯。眼见李惟俭上了床榻,黛玉嗫嚅半晌道:“今儿你可别作怪了。”
李惟俭怔道:“妹妹不喜欢?”
黛玉忙道:“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这等事又不是真个儿圆房,多了总不太好。”
“夫妻之间,男欢女爱有何不好?”
这话却把黛玉给问住了,瘪着嘴半晌不言语,只用一双似泣非泣的眸子嗔看着李惟俭。
李惟俭便笑道:“罢了罢了,那今儿就早些睡下。”
说着,李惟俭入得锦被中,探手便将黛玉环在臂弯。
紫鹃入内熄了鲸油灯,又悄然去了外间。卧房里静谧了须臾,忽而黛玉便嗔怪一声,李惟俭低声道:“就是摸摸,又没做旁的。”
过得半晌,又是一声腻哼。那外间软塌上躺下的紫鹃与雪雁顿时暗道:又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自家奶奶压抑低沉的一声鸣唱,内中总算安静了须臾。过会子又听四爷低声说道:“妹妹手酸了吧?不然换个法子?”
紫鹃心下纳罕不已,这换个法子是什么法子?还有,先前的又是什么法子?
紫鹃不得其解,又心下怦然着仔细聆听,却只听得内中窸窸窣窣,忽而奶奶又是惊呼一声,二人吵嚷了几嘴,这才重新归于静谧。
身后雪雁长出一口气,紫鹃暗忖这妮子只怕也不曾睡下,也一直听着墙根呢。她们这等陪嫁丫头,须得在奶奶不便时顶上,想到此节紫鹃顿时心下杂乱起来,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怕。
正待此时,忽而听得连绵钟声传来。
紫鹃虽聪慧,却也不曾见识过此等情形,因是起身纳罕不已。
此时就听内中传来李惟俭的声音道:“老太妃只怕薨了。我得赶紧起身,随时准备入宫。”
紫鹃这才恍然,这外头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钟声,原是因着老太妃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