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老太妃甄氏薨。
李惟俭算不得朝官,却因着爵位也要入宫哭临。
寅时末,外间依旧漆黑一片。李惟俭和衣而卧,黛玉心下不安,悄然起得身形来,借着外间灯火披了衣裳,又寻了出来。
紫鹃、雪雁两个丫鬟便守在外间,听得动静赶忙醒过神来。
“奶奶。”紫鹃迎了上来,又紧忙瞥了一眼自鸣钟说道:“还有一会子光景,奶奶放心就是,一准误不了老爷的时辰。”
黛玉不放心道:“四哥要入宫随祭,总不好空着肚子,你去厨房瞧瞧,总要做一些可口的吃食才是。”
不待紫鹃应下,雪雁便起身道:“奶奶,我去就是了。”
黛玉颔首,又与紫鹃吩咐道:“丧服可预备得了?”
紫鹃便道:“这钟声这会子还没停,晴雯早得了信儿,这会子定然赶制出来了。”
黛玉略略松了口气,说道:“我与四哥年岁小,亏得大伯母打发人来提醒,不然四哥怕是要君前失仪了。”
紫鹃笑道:“奶奶也是头次经历,往后经历过就好了。奶奶再去睡一会,我过会来叫。”
黛玉应下,返身回了卧房,便见不知何时李惟俭已然醒了过来。
黛玉走近低声道:“吵醒你了?”
李惟俭笑着扯了黛玉的手,让其在自己怀中落座,低声道:“想着随祭的事儿,方才就没怎么睡着。”
顿了顿,观量黛玉神色又道:“你莫要管我,我倒是随大流就是了,再说还有恩师看顾着呢。”
此时外间传来响动,却是雪雁提了食盒入内,紫鹃便进来道:“老爷,早饭预备得了,老爷快些用吧。”
李惟俭应下,黛玉便陪着其到得外间。李惟俭也的确饿了,夹了个小包子便吃将起来。
一旁的雪雁沏了茶水来,蹙眉说道:“亏得奶奶还不曾得诰命,不然还不知要折腾多久呢。”
紫鹃伸手点算道:“随祭二十一日,入陵来回总要十几日,算算这就是月余光景。”舒出一口气来,紫鹃感叹道:“这般折腾,寻常人都受不了,奶奶身子又弱,只怕更受不得了。”
李惟俭便笑道:“是以,你道为何前一日不曾又诰命恩旨降下?”
紫鹃眨眨眼,讶然道:“四……老爷一早儿就想好了?”
李惟俭喝了些小米粥笑道:“不请封诰命恩旨,防着的不就是这一手?”
一旁端坐的黛玉顿时心下熨帖,抄起公筷来为李惟俭夹了一些酱肉。却听李惟俭又道:“自己个儿的媳妇,我还不舍得折腾的,哪儿能平白让外头给折腾病了?”
什么话!
黛玉顿时羞恼,调转筷子敲了下李惟俭的手背。
这一下不痛不痒,李惟俭只憨笑以对。黛玉禁不住道:“在家也就罢了,入了宫里可不好口无遮拦的。”
李惟俭笑道:“妹妹还不知我?”顿了顿又道:“也就是在家宅里放肆了些,出得家门还不是得装起孙子来?”
紫鹃、雪雁两个丫头都掩口偷笑,黛玉又嗔怪了几句,随即自己个儿也乐了。
枕边人先前还以为是个一身正气的君子,谁知后来愈发觉着私下里诙谐有趣的紧,就是总会说一些没遮拦的话,让人哭笑不得。
待李惟俭用过了早饭,黛玉要穿了大衣裳送出来,却被李惟俭死死拦住,还嘱咐其再睡个回笼觉,随即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去了。
黛玉回得卧房里,褪去外衣上得床榻,心下又释然起来。暗忖着,这般好似也不错,二人若是一直相敬如宾,倒也没什么意趣。反倒这般打打闹闹的,每日家都过得畅快。
就是这夜里……
黛玉忽而蹙起眉头来看向床尾杂乱的亵裤……这人实在太能闹腾了,且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折腾人法子。
昨个儿手酸了半日,今儿却是两条腿都酸涩不已。
此时就见紫鹃入得内中,欲言又止了好半晌,期期艾艾地看向黛玉。
黛玉白了其一眼道:“想说什么说就是了。”
紫鹃嗫嚅半晌道:“奶奶……身子骨到底没长成,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
“还要你说?”黛玉羞恼道:“这两日折腾的我浑身酸疼的,今儿晚上可不能这样了。”顿了顿,忽而戏谑一笑,瞧着紫鹃说道:“不然我让他来寻你?”
紫鹃眨眨眼,顿时面上羞红一片,支支吾吾道:“奶奶,我没这个心思……”
黛玉笑道:“你没这个心思,莫非还想配了小子不成?”
紫鹃顿时说不出话来。她与雪雁这般陪嫁的丫鬟,本就是为了应对此事而来的,可有些话不好说出口。
黛玉便笑道:“你也随了我这么些年,我什么性子伱还不知?再如何,也不会如荣府太太与二嫂子那般苛待了身边人。你且放心,今儿便许了你,早晚有你一个前程。”
紫鹃面上羞红,紧忙跪下磕头道:“多谢奶奶。”
此时雪雁好奇进来,却不知内中发生了什么。
黛玉起身将紫鹃扶起,说道:“你如此,雪雁也是如此,总不能让你们白跟了我一场。”
雪雁这才忖度到方才黛玉说了什么,因是赶忙也学着紫鹃上前磕了头。
得了主母允诺,往后先是做通房丫鬟,过上几年说不得就做了姨娘。忽而想到与老爷同床共枕,紫鹃尚且还能崩住,雪雁城府不多,七想八想的将自己个儿羞成了大红脸。
黛玉给了准话,这才将两个丫鬟打发了出去。钻进被窝里一时间睡不着,她初来乍到,紫鹃、雪雁便是最得力的臂膀。加之她这身子骨还不知何时能圆房呢,两个丫鬟年岁也不小了,不拘是因着过往情谊还是来日种种,总要许了前程才是。
四哥身边几个姬妾,晴雯是个爆炭的性子,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与黛玉素来亲善;香菱是她弟子,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琇莹最早跟着四哥,看着是个憨憨,实则万事不沾身。
红玉八面玲珑,断不会忤逆了自己这个当家主母。
余下唯一能让黛玉略略忌惮的,不过是身怀六甲的傅秋芳与宝琴。
想到傅秋芳,便想到不日便要分娩,黛玉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她方才过门便要做了嫡母,此事怎么琢磨怎么怪异。
虽说四哥总会将家中料理,可黛玉自己个儿也得要强。总不能让四哥在外头忙碌了一日,回到家中还要处置家务吧?
又想起四哥此时已然入宫随祭,黛玉便再也安睡不下,干脆命人掌灯,寻了账册翻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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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妃薨,圣人请过太上,随即下旨:梓宫奉安宫中,正殿设几筵,建丹旐于门外右旁,自亲王以下骑都尉以上及公主、福晋、命妇等咸集,五品以上朝官入内成服,设初祭、大祭、绎祭、月祭、百日祭等仪。待二十一日后迁孝慈县先陵。
三万响钟声自夜里一直绵延到晌午还不曾停歇。荣国府上下业已齐备,王夫人夺了诰命如今困居自己院儿中,尤氏因着宁府一事也被夺了诰命,是以荣府余下的唯有贾母、邢夫人与凤姐儿三人有诰命在身。
此时凤姐身怀六甲,已然怀胎七月(实则六月),且家中不能无人打理,因是贾母便与邢夫人定下凤姐留家看顾,往上报了个产育。
老太妃薨逝,须得朝夕哭临三日,服白布,军民男女皆素服。荣府到底是老牌子勋贵,家中早有预备。
待入宫旨意降下,凤姐儿便打发老成的婆子照看了贾母与邢夫人,乘车往皇城而去。
其后又得昭告: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内不得婚嫁。
凤姐儿叫过探春来,姑嫂二人商议待贾母与邢夫人回府,也要遣发梨香院十二个女孩子。
直至未时,贾母与邢夫人回返,姑嫂二人方才来荣庆堂与贾母商议。
贾母哭临三回,一把老骨头这会子累得散了架子,刻下歪在软榻上有气无力道:“此事应有之意,凤哥儿瞧着处置就是了。”
凤姐儿应下,说道:“那就依着老祖宗的吩咐,过会子我让探丫头去问问,那十二个女孩子都是什么心思。这学戏的倒比不得使唤的,他们也是好人家的儿女,因无能,卖了做这事,装丑弄鬼的几年,如今有这机会,不如给她们几两银子盘费,各自去罢。
不肯回去的,留下充作丫鬟使唤,大了配了咱们家的小厮们就是了。”
贾母应下,因实在困乏的紧,凤姐儿便与探春告退而去。
探春去问过那十二个小戏子,除去五个要走,竟有七个要留下。转头探春又来寻凤姐儿商议,凤姐儿便思量道:“原先都是唱戏的,不曾学过伺候人的差事,我看还是先放在嬷嬷手下教养上一年半载的,再散去各处为妙。”
探春便赞叹道:“我也是这般心思,竟与凤姐姐想到一处去了。”
凤姐儿正要说什么,便见林之孝家的蹙眉而来,眼见探春也在,那林之孝家的见礼之后便闭口不言。
探春极有眼色,紧忙便要告退,却被凤姐儿一把扯住,叱道:“我这里也没见不得人的事儿,如今探丫头管着家,你有事直管说了就是。”
林之孝家的这才开口道:“奶奶,仁大爷来寻奶奶。”
凤姐儿顿时蹙眉不已:“他这会子怎么来了?”
这事儿探春不好参与,因是凤姐儿便道:“罢了,你将我哥哥请进来吧。”
探春赶忙起身:“凤姐姐要待客,我就不多留了。”
凤姐儿打发了平儿去送,转眼那林之孝家的便将王仁领了进来。
那王仁进来时还蹙着眉头,眼见凤姐儿小腹高隆,这才舒展眉头问道:“妹妹身子可还好?如今老太妃去了,妹妹如今有了身子,可不好太过劳动了。”
凤姐儿笑道:“亏得哥哥还记得我,倒是不用你费心,头晌就报了产育,倒是不用随祭了。”
丫鬟搬来椅子,王仁落座,思量着说道:“方才我要见太太,几个管事儿的偏要拦着,我追问缘由,一个个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我且问你,太太到底如何了?”
凤姐儿眉头一挑,说道:“哥哥这话问的,如今太太就好生养在自己个儿院儿里,再如何也是太太,我能把她如何?”
王仁蹙起眉头来便要教训,抬眼却见王熙凤偏过头去,显是气恼了。因是这话到嘴边,到底软和了几分:“妹妹糊涂啊,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再如何姑母也是姑母,如今姑母失势,折损的可都是咱们王家!”
凤姐儿气急而笑,说道:“哥哥这话说的,若真个儿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那当日太太送来避子汤时怎么不想着?”
“你……”王仁语塞,半晌才叹息道:“……左右你还年轻,也不必急于一时。”
凤姐儿拍案道:“笑话!哥哥莫非不知道避子汤用多了,只怕再也不能生育?”眼见王仁无语,凤姐儿又道:“我就纳闷了,我与哥哥一母同胞,怎地哥哥偏要护着旁的?”
王仁沉着脸不言语,好半晌才道:“你不懂。”
王子肫退隐,如今王家的排面便只剩下了王子腾。王子肫见王仁志大才疏,因是干脆拘着其不让其做官,是以这些年来王仁依旧是个监生。
王仁心下又如何肯?早年还想着做个小阁老,如今竟连官儿也做不得,权势更是半点也无,这让王仁如何甘心?因是干脆与王子肫闹了一场,干脆投奔二叔王子腾。
于王仁而言,王熙凤如何他不想管,只消别耽误其做官便是。如今偏生亲妹妹与亲姑姑闹得不可开交,一心做官的王仁想都没想便站在了王夫人一边。
“罢了,”王仁说道:“姑母休息一阵也好,待来日二叔回了京师,到时再转圜也来得及。”
王熙凤冷哼一声没言语。
那王仁又道:“我今儿来寻你,是想问你买些股子。”
王熙凤顿时警惕道:“哥哥好没道理,那暖棚我才一成股子,怎么将算盘打在我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