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也不发话,将食盒放在桌案上,自内中取出一碗粥来蹙眉道:“姑娘自己个儿瞧吧。”
黛玉瞥了一眼,随即也蹙眉不已。那一旁的雪雁就道:“咱们送去的是上好的燕盏,怎地做出来竟糟烂不堪?”
自上回宝钗送了燕窝来,黛玉又看过一回太医,王太医果然认同宝钗所言,又增改一番,便定下了每日晌午必用燕窝银耳百合粳米粥。
黛玉吃了一阵,只觉肺中清爽,于是每日必食用。也是因此,黛玉心下对宝姐姐略略改观——总算这回没存了害她之意。
眼见紫鹃不放声,雪雁又问:“那柳嫂子是怎么说的?平日里少得了姑娘银钱了?何必拿糟烂货来哄人?”
紫鹃道:“方才人多,柳嫂子不好言语,只一个劲儿的朝我使眼色。我前脚从小厨房出来,后脚周嫂子就去了。”
周嫂子便是周瑞家的,那可是王夫人的陪房。往常凤姐儿管家时从无此事,如今换了王夫人管家,忽而就变了个情形,这内中谁在使坏,不问自知。
雪雁听得气恼不已,骂道:“趋炎附势的东西,只怕上头不曾吩咐了,她便巴巴儿的来害人。我去寻她说理去!”
黛玉紧忙拦下雪雁,说道:“说了又有何用?如今我寄人篱下,便是没有这回,往后还不是要瞧人眼色过活?”
王夫人厌嫌她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如今黛玉也习以为常,只是十分不解,她这二年分明离那宝玉远远的,为何王夫人偏要来针对自己?
转念又想起父亲临终所言,当下便有些恍然,只怕……还是那银子闹的。
雪雁兀自气恼不已,紫鹃嗫嚅说道:“正好下晌要去伯府,我偷空与晴雯、香菱说说,看看俭四爷有什么主意。”
黛玉紧忙道:“还是莫说了,隔着一道墙,他就是有心也使不上力气。且名不正言不顺的,他也不好出头。既如此,还是别让他烦心了。”
紫鹃与雪雁一并摇头,后者便道:“事关姑娘身子,这等事儿怎能瞒了?姑娘不好开口,那便我去寻了四爷言说。”
紫鹃也叹息一声,说道:“可惜姑娘还小,不然腊月里除了服(前文有误),过了正月正好过门儿。”
黛玉笑道:“哪儿有刚除服就急着嫁过去的?说的我好似生怕自己个儿嫁不出去一般。”
黛玉虽好似浑不在意,可紫鹃、雪雁又如何不知,姑娘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当下黛玉略略用了午点,过了午时,宝钗、岫烟、探春、惜春来唤,黛玉便随着一应人等往会芳园而去。
到得沁芳亭,便见平儿独自一人在此等着,宝钗问过了,那平儿便笑道:“好叫姑娘们知道,老太太怕姑娘们没人看顾着,二奶奶这会子又病着,便只好打发我来凑趣。”
探春闻言便笑道:“平儿姑娘来的正好,正愁大嫂子、湘云、凤姐姐去不成,少了人就少了热闹呢。今儿也不用平姑娘作诗联句的,不过这插科打诨的差事可免不了。”
平儿顿时笑道:“瞧三姑娘说的,我可没我们奶奶的本事。我啊,过去了也是扮弥勒佛,绝不开口,谁瞧我都笑。”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随即齐齐往东角门而去。不想刚到临近栊翠庵的甬道上,迎面便撞见了宝玉。
宝玉与袭人快步而来,笑吟吟便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黛玉瞧见宝玉便躲在了宝钗身后,宝钗心下怪异不已,心忖这黛玉还真是避宝玉而不见,莫非真个儿与俭四哥定下了不成?好似也不对,湘云都下过小聘了,风言风语的,兼祧也许了二姑娘迎春,宝姐姐一时想不出黛玉又如何能嫁过去。
转念又想,莫非是林盐司临终前为其另寻了婚事?只怕唯有如此,黛玉才会这般恪守待字闺中之礼吧?
此时就听探春说道:“宝二哥,隔壁下了帖子来,请我们去诗会呢。”
宝玉闻言顿时雀跃不已,合掌跳脚道:“着啊,风雪刚过,我方才登高远眺,瞧着会芳园里的红梅也开了,正是办诗会的好时候。这般雅事怎能少得了我?你们且等我一等,我换过衣裳就来。”
说话间兴冲冲拔脚就要走。袭人赶忙扯住其衣袖:“二爷!”
“怎么了?”宝玉不解道:“方才与妙玉游逛过,这衣裳滚了不少雪污,可不得换一身儿?”
袭人心道,你先前唐突了傅秋芳不说,过后又被李纹、李绮好一通数落,如今还哪里有脸子往人家家中去的?再者说,人家又不曾送来请帖请你。
这般话好说不好听,袭人只能求助地看向宝钗。
宝钗倒是有心劝说,只是这一阵宝玉只顾着与那妙玉独处,自己去寻他,每回不过说上几句就要避开。如今再要劝说,只怕又会引得宝玉心下厌嫌。顾及此处,宝姐姐便不曾开口。
她不开口,黛玉自然也不会开口,邢岫烟与宝玉并不熟稔,惜春年岁还小,因是也都不开口,一时间僵在那里,任凭宝玉与袭人闹腾。
探春实在看不过,叹息一声道:“宝二哥可得了请帖?”
“什么请帖?”
探春道:“是傅姨娘下的帖子。”
宝玉闻言一怔,这才想起过往来。想那傅秋芳不识好人心,宝玉顿时没了兴致,只蹙眉拂袖道:“她那般攀附权势的,又能做得出什么好诗词来?罢罢罢,这诗会不去也罢!”
说罢径直负手而去。袭人紧忙朝着几人屈身一福,又拔脚去追,生怕这位祖宗再惹出什么事端来。
黛玉、宝钗、岫烟、探春、惜春五女彼此相望,尽皆无言,就连年岁最小的惜春都瞧出宝玉此番不妥了。算算宝玉如今年岁也不小了,也不知何时才稍稍懂得些人情世故。
尤其那黛玉,看向宝钗的目光里满是同情,又有些侥幸。若无李惟俭出现,数遍身边人,只怕也就宝玉最懂她心思。偏那宝玉又是个不靠谱的,若果然钟情于此人,来日还不知要吞下多少苦水、委屈呢。
宝钗苦涩一笑,只道:“咱们快些吧,免得耽搁了时辰。”此时宝钗心下已对宝玉绝望,只觉此人烂泥扶不上墙,若有别的机缘,她又何苦守着这一滩烂泥?
五女领着丫鬟方才过了东角门,迎面便有香菱来迎,说笑一番又往东面儿一处斋堂行去。
探春观量一眼,便见四下散落红梅,又有白雪妆点,果然幽静无比。禁不住问道:“香菱,这里何时多了个斋堂来?”
香菱就笑道:“早些时候修葺屋舍时起的,那处本是个花圃,四爷瞧着有些浪费,又想着家中女眷也没个地方写写画画的,便干脆起了个斋……哦,连名字也是四爷自己个儿起的,还请了严阁老题额匾呢。”
此时已然走得近了,探春仔细观量,便见额匾上题着‘知觉斋’三个鎏金大字。
宝钗抬眼观量着念道:“知觉斋,这又是什么由头?”
此时李纹、李绮、宝琴并傅秋芳自内中来迎,傅秋芳就笑道:“好叫宝姑娘知道,老爷说此处留与姊妹们读书作画,却也要‘有感天地之可知可觉也’,那书画不能白读、白作了。”
黛玉听得心下不禁连连点头,‘有感天地之可知可觉也’,这话正对了黛玉的心思,又想:若俭四哥没这般才情,又哪里会说出这般言语来?
黛玉不好开口,却也面上带了笑意。那宝钗与邢岫烟不过赞了两声,探春与惜春两个却是没口子的赞起来。
尤其是惜春,进得内中兀自还道:“我这些时日学着作画,画来画去总是不得其法,先前还道是初学乍练,没师父教的缘由。如今听了俭四哥这话,才知我那画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宝琴凑过来笑道:“这般说,四哥哥这话可算是一句点醒梦中人了?”
惜春笑道:“可不就是?”旋即又蹙眉道:“只可惜画纸颜料都不够了,又要问凤姐姐去讨。”
宝琴刚要开口,宝钗就道:“这有什么?凤丫头如今病着,只怕四妹妹不好去讨。我那处好似还有些,回头儿拾掇了打发人给你送去就是。”
惜春顿时高兴起来:“宝姐姐,那可说定了,你不送我也要打发人去取。”
此时探春缠着傅秋芳道:“傅姐姐,今儿是什么题,什么韵?”
傅秋芳道:“拟雪月风雨四夜为题,限寒、天、豪、声四韵。”
探春长出了口气,说道:“这倒是还宽泛些。”
宝琴扭头笑道:“你们不知,昨儿我们可是商议了好一会子才商议定了的,总要既有意趣,又要脱了俗套。”
话音落下,香菱便苦着脸接嘴道:“你们倒是有意趣脱俗套了,可怜我才刚入门,昨儿想了一夜也不曾想个名堂出来。”
众人笑过,探春扯着香菱道:“你怕什么,徒儿做不出,这不是还有师父呢嘛?”
黛玉略略讶然,随即也笑着道:“不好不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香菱昨儿都出徒了,怎好再来寻我帮衬?”
香菱顿时急了,撇下探春过来扯住黛玉道:“好姑娘,你若不救我,我可就要现眼了。”
黛玉就笑道:“都是作着玩儿的,好赖都各凭心意,你又何必畏首畏尾的?”
邢岫烟在一旁道:“香菱莫怕,我也是没怎么读过书的,正好儿陪着你一道儿现眼。”
香菱便蹙眉作怪凑过来,扯了邢岫烟道:“危难之时见人心,可怜我三五天跑一回林姑娘处,如今却弃我不顾了。”
众人又是一通好笑,这才围着红泥小火炉纷纷落座了。傅秋芳又让人送了温过的女儿红与果品、糕点,内中不时欢声笑语,姑娘们几杯酒下肚,便少了往日的拘束,多了几分恣意。
紫鹃在一旁侍立着,眼见此间无事,心思转动,凑过去与黛玉低语一声,只说是去解手,返身便自知觉斋里行了出来。
紫鹃沿着抄手游廊往南而行,盼着最好撞见晴雯。结果方才走了一阵,迎面便撞见了提着食盒的琇莹。
二人撞在一处,紫鹃过问一嘴,那琇莹就嬉笑道:“四爷生怕云姑娘闷了,这不——”她提了提手中食盒道:“——就让厨房割了一块鹿肉,让我送去让云姑娘烤了吃。”
紫鹃笑着赞道:“四爷真真儿周到,连这个都想到了。”
琇莹笑道:“何止?连烤肉的香炭、箅子也都预备了呢。不说了,我须得赶快送去了。”
紫鹃忙问:“可瞧见晴雯了?”
琇莹顿足道:“四爷正病着,晴雯这会子在东院儿伺候着呢。”
丢下一嘴,琇莹乐呵呵蹦蹦跳跳往大观园而去,半点也没瞧见紫鹃满脸的无奈。
琇莹这憨丫头提了食盒一路到得怡红院,进门便嚷道:“云姑娘,瞧我带什么来了?”
湘云这会子正在房中托腮烦闷,闻言紧忙出来观量,待琇莹展开食盒,湘云观量一眼便高兴起来:“哪儿来的鹿肉?别说,我如今还真就想着这一口。”
琇莹忙压低声音道:“四爷特地打发我送来的,就怕姑娘烦闷了。”
湘云眨眨眼,顿时扭捏起来,道:“其实我也没什么的,不用他总是这般……是了,俭四哥可好些了?”
琇莹摇头实话实说道:“不大好,今儿一早都没起来,这会子晴雯正伺候着呢。”
湘云闻言顿时担忧起来,想要为李惟俭做些什么,一时间又不知能做什么。
却说篆儿眼见无人瞩目,也瞧瞧自知觉斋溜了出来,遥遥瞧见紫鹃在游廊里顿足踌躇,随即又朝着登仙阁后而去。篆儿心下纳罕,不觉便快步追了上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