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便笑道:“你前后读了二年,也领略了其中滋味,何不试着自己个儿作一作?”
一语点破香菱心思,香菱便希冀道:“昨儿又读了《塞上》,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
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
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
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
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话间,紫鹃回话一声,却是三姑娘探春来了。挑开帘栊刚好听了香菱之言,顿时笑道:“都说香菱拜了林姐姐为师,算算这般长光景,估摸着也该出师了,不想就听了这一番言论。
香菱此言,已得其中三味。不若你也做一首诗来,回头儿我下请柬,也请你入社。”
香菱有些羞赧道:“姑娘何必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学着玩罢了。”
探春与黛玉都笑,后者便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若说我们认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只怕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
香菱咬了下唇,心下一横便道:“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
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诌成,伱不若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哪几个字去。”
香菱当即应下,转瞬便魂游天外,竟一心想着那诗如何作。
此时晴雯早为黛玉量过身,见此便叫了香菱一道儿回返。到得会芳园里,香菱只说四下转转,晴雯便自己个儿往前头去了。
不想这香菱就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下晌时晴雯、琇莹跑到悦椿楼耍顽,临近晚饭时红玉来寻,登楼便见香菱独自在凝曦轩好似望夫石一般一动不动。
进得悦椿楼里,红玉就纳闷道:“香菱这是怎的了?自打一早回来就神思不属的。”
晴雯嗤的一声笑道:“得了林姑娘夸赞,香菱啊,这会子正想着如何作诗呢。”
红玉眨眨眼道:“再是作诗也不能连午饭都错过了。”
一旁的琇莹正色道:“香菱姐姐这般下了苦心的,来日学什么学不成?我看这回她定然能做出诗来。”
红玉心下只是不解,扭头又观量了一眼,也笑着道:“香菱是真真儿疯魔了。”
晴雯忽而问道:“四爷可回来了?”
红玉回头说道:“打发丁二哥送了信儿回来,说是被大雪误住了,须得在庄子里歇息一宿,明儿待雪停了再回来。”
晴雯蹙眉说道:“早知如此,一早儿我就该跟着。”
琇莹在一旁点头连连,红玉就蹙眉道:“谁知今儿风雪这般大?罢了,我先去叫香菱,免得也跟琴姑娘一般遭了风寒。”
红玉扭身要下楼,抬眼却见凝曦轩早没了香菱的踪迹。四下略略观量,便见香菱蹦蹦跳跳往这边厢而来。
红玉下得楼来,正好与香菱撞了个对向,不待其开口发话,那香菱便扑过来摇着红玉的肩头道:“红玉,我作出来了,作出来了!”
红玉被摇得好一阵头晕,忙道:“好好好,你莫再摇了。”
香菱撒手,随即面上喜色褪去,又忧心忡忡道:“只是不知作的好不好。”
红玉笑着道:“好与不好又有什么干系?四爷一早儿就说过,都是陶冶情操的,自己个儿瞧着满意比什么都强。”
那香菱却蹙眉摇头不已,说道:“不好不好,三姑娘说了来日邀我入社,要是作的不堪,去了也是滥竽充数。”
红玉将其扯到楼内,出主意道:“傅姨娘与琴姑娘都是个中好手,你何不去寻那二人去问问?”
一语点醒梦中人,香菱顿时合掌道:“是了!不过傅姐姐还在养胎,不好搅扰了,我去寻琴姑娘问问去。”
说罢扭身顺着风雪就跑,红玉见其身形掩于风雪里,只笑着摇了摇头。这香菱什么都好,过往还谨小慎微的,自打四爷寻了甄大娘回来,香菱又逐渐放开心绪。如今既不想着争宠,也不想着家业,只一门心思去附庸风雅。也就亏得在四爷房里,放在旁人家中只怕未必有这般好命。
推己及人,想着四年前自己也不过是个外房的三等丫鬟,错非机缘巧合到了四爷跟前儿,只怕也不会有如今的自己吧?
茜雪迎着风雪来问事儿,红玉赶忙回过神来,与其仔细吩咐了,又招呼晴雯、琇莹两个忘乎所以的往前头去用饭。
自角门到得东院,看着那漫天风雪,红玉心下笃定。是了,若无俭四爷,又怎会有自己今日?转眼又蹙起眉头来,想着四爷如今孤身一人在城外庄子落榻,也不知有没有人在身边儿伺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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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庄。
盆中的水还滚烫,烛光下,那一旁守着的小丫鬟丰儿已然不迭的点头。凤姐儿强忍着盆中滚烫热水,略略搓洗了几下,随即便道:“瞧你也困倦的紧,赶快拾掇了去睡吧。”
丰儿略略惊醒,揉着眼睛道:“晌午时吃过酒就一直困得紧,也是古怪,我不过才饮了两盅,哪儿就这般困了?”
凤姐儿无比大度道:“你这会子正是贪长的年纪,可不就要比旁的要多睡一些?”
丰儿颔首道:“奶奶说的有理。”
当下过来蹲踞了,为凤姐儿擦拭过,又端了洗脚水出去。凤姐儿那一双涂了蔻丹的菱脚缩回炕上,目光却一直扫量着丰儿。
凤姐儿心事重重钻进被子里,半晌才等到丰儿回返。凤姐儿赶忙吩咐道:“说不得明儿一早风雪停了就要回,你先把大衣裳都备好。”
丰儿应下,将披风等物放置在箱笼上,转头这才去了外头炕上安歇。
烛火已灭,内中漆黑一片,凤姐儿躺在炕头不禁心下乱跳。脑子里胡乱思忖着,若他醒了该如何?若他睡死了又该如何?他会不会瞧不起自己个儿?
万般思绪,待想起那日夜里贾琏与尤氏情形,顿时化作利刃一般直刺凤姐儿心窝。凤姐儿心下一痛,转眼又横下心来。
此时万籁俱寂,唯闻风雪呼啸之声。约莫这会子业已上更,这窗外的灯火早已尽数熄了。凤姐儿悄然起身,趿拉了鞋子往外间而来。
那小炕上,丰儿睡得香甜,隐隐能闻细碎的鼾声。凤姐儿出声召唤:“丰儿?丰儿?”
叫了几声,却不见丰儿动静,想来是睡死过去了。
凤姐儿咬了下唇,略略松了口气,返身回了内中,窸窸窣窣围了披风,内中却只是一身中衣。
又折返回来,摸黑落了门栓,开了门缝溜出来,旋即顺着风雪往前头寻去。好在二者不过前后院儿,相距不过几丈。
那前头的房里留了后门,凤姐儿到得门前左右观量一眼,自袖笼里探出一把匕首来,伸进门缝里略略拨动,转眼便将门栓拨开。凤姐儿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空气刺得其肺腑刺痛,偏生让凤姐儿心下愈发笃定起来。
拉开门,凤姐儿一步便钻了进去。
门栓落下那一刻,炕上的李惟俭便惊醒过来。晌午喝了不少酒,李惟俭连晚饭都没吃,一直睡到了这会子。
他猛然睁开眼,便听得外间北风呼啸,炕前炭火噼啪。借着火盆里炭火发出的暗红光芒,李惟俭反应了一刻才想起来如今自己是在小王庄。
深吸两口气,只觉鼻息通常,好似那风寒已然好转了?正待此时,忽听得门扉响动之声,李惟俭顿时警惕起来。
探手自枕头下摸索出左轮手枪,悄然搬开击锤,又将手枪藏在被子里,隐隐对准门口。
须臾,隐约听得脚步声窣窣,跟着帘栊挑开。李惟俭半闭着眼睛观量,便见一袭青缎披风,内中素净中衣,手中还有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匕首?
李惟俭心下莫名,来者自然是凤姐儿,可凤姐儿为何要杀自己?没道理啊!莫非是听信了谁的谗言,以为那袭爵一事是自己在内中使绊子?
好似也不对!
正思忖着要不要将其拿下好生逼问一番,却见凤姐儿悄然将那匕首放在一旁箱笼上,细声细气的说了一句‘俭兄弟’。
李惟俭见此,当即也不应声,生怕凤姐儿存了什么歹毒心思。
那凤姐儿连着呼唤几声,一声比一声高,眼见李惟俭也不回应,当即长长舒了口气。解了丝绦,将那披风覆在匕首上,一步步缓缓迫近炕上。
暗红炭火下,凤姐儿不施粉黛,乌黑头发顺直,只一袭中衣难掩曼妙身姿。李惟俭心下虽莫名不已,却难免心下动容。
当日他初到荣国府时,见了王熙凤便以为‘神仙妃子’之名果然名副其实。只是他心下拎得清,知晓此时礼教,因此赞赏过了就算,倒没生出旁的心思来。
寻思间那凤姐儿凑近炕头,李惟俭悄然将手枪藏起,眯缝着眼朦胧瞥见凤姐儿略略俯身,露出些许萤柔来,而后探手轻轻抚在自己的脸上。
“俭兄弟——”
又是一声呼唤,却有别于方才,少了心怯,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须臾,那细腻微凉的手掌离开,李惟俭心下忽然想起,莫非先前凤姐儿所说的报还便是如此?
正思量间,忽而身上便是一重,那凤姐儿已然滚在了身上,继而那温热的唇先是印在自己额头,跟着又是面颊,继而两唇相接。
嘴里忽而生出许多津液来,任凭那丁香肆意胡乱攫取,李惟俭的心思便跟着往下沉。
他心中也不曾有什么天人交战之类的,只略略思忖了,忽而便睁开了眼来。
四目相对,眼见凤姐儿眸中惊恐,好似下一刻便要惊骇而走,李惟俭揽了其腰肢,翻身便将其压下。
凤姐儿惊呼一声,躺在其下呼吸急促不已,那樱唇一张一翕,半晌却只化作一句意味深长的‘俭兄弟’。
此时千言万语又有何用,李惟俭一双清亮眸子直直盯着凤姐儿,直待其闭上眼帘又探手相迎,他便只是俯身相就。
转眼那噼啪的炭火声中,时而便有几声腻哼相伴,夜黑风高,狂风呼啸。锦帐内,鸾颠凤倒。纱厨外,鹄立骖停。
正是:
名花初放玉翩翩,绣户莺声合卺缘;
庭院狂风欲何去,双双悄立画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