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笑道:“瞧伱说的,我就是个贪嘴的不成?”
紫鹃笑道:“姑娘还说不贪嘴?太医只让姑娘病着时不吃辣,今儿吃起饭食来竟无精打采的。”
黛玉也嗤的笑起来,说道:“说来也怪,往日加了辣子吃着也不觉如何,如今短了,却半点滋味也无。都怪他,我如今没了辣子可是吃不下饭了。”
雪雁嘴快,顺口说道:“姑娘要怨,自去寻四爷牢骚去,可跟我们说不着。”
“多嘴!”黛玉嗔了一嘴,赶忙四下观量。
好在这会子旁的仆妇都在外间,因是这才放下心来。
傍晚时,黛玉喝了两碗山药燕窝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得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
紫鹃往小厨房送了食盒,回返时面色古怪,禁不住与黛玉道:“姑娘,也不知哪儿传出来的风声,说是大老爷那边厢给二姑娘定下了亲事。”
黛玉合上书卷抬眼看过来,紫鹃就道:“空穴来风、事必有因,如今连小厨房里的婆子都在说嘴,想来这事儿八九不离十。我隐约听得,好似昨儿四爷与大老爷闹掰了了呢。”
黛玉心下暗忖,这会子倒是不用胡乱忖度他的心思,待夜里当面问过了就是。
因黛玉病着,这日倒不曾往荣庆堂去,自然不知晚饭时情形。
是时贾母听了风声,便叫邢夫人来过问。
那邢夫人就道:“老太太也知,二姑娘如今年岁渐长,再不好多留。大老爷又是这般情形,倘有个短长的,只怕又要耽搁二三年。到时二姑娘就奔着双十去了,只怕再不好寻人家。
大老爷也是寻思着不能久拖,这才选定了孙家。”
当下又将那孙绍祖好一番夸赞,言其不过二十有七,不曾娶过妻,又有应酬权变之能,料想来日必有出息。
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又念及李惟俭,只说‘再议’,却没个准话。
邢夫人方才走了,转头迎春便梨花带雨寻了过来,当着贾母的面儿也不说旁的,只是一个劲儿的哭。
贾母心下怜惜,半晌才道:“俭哥儿那边厢也没个准话,你莫非还要等下去不成?”
二姑娘抬眼先瞧了眼贾母,随即又偏头看向随性而来的司棋,那司棋咬牙狠狠点头,二姑娘好似得了依仗般,终究开口求肯道:“老太太也知我自小没了母亲,又不得父亲的意,打懂事儿起便谨小慎微的,生怕恶了这个、厌了那个。如今长到十八岁,总是要嫁人的,可我这般性子,若碰到个怜惜的还肯看顾着,若寻不得良配,哪里还有命在?
那孙绍祖如何,我自是不知,只是有婆子背后说闲话,父亲是因着欠了那孙绍祖五千两银钱不肯归还,这才拿我来抵债。老太太,我这般嫁过去,与其说是嫁了,不如说是卖了去。到得孙家哪里还有脸面?
只求着老太太发发慈悲,那孙家孙女儿是绝不想去的。与其如此,莫不如让孙女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总好过如今这般卖过去受辱!”
贾母顿时恼了:“浑说!哪里就要做姑子了?方才大太太来说话,我也不曾应允,心里琢磨着总要扫听了那人家事人品才好。却想不到这内中还有这么一遭!
你快莫哭了,既然内中还有这般事,我是绝不准你嫁过去的。鸳鸯,快去叫大太太来回话!”
当下琥珀扶了哭哭啼啼的二姑娘起身,在一旁落座了。过得半晌,鸳鸯便将邢夫人叫了回来。
贾母也不赘言,径直问道:“我且问你,你们可是欠了孙家五千两银子?”
邢夫人一时失言,道:“老太太如何得知的?”
眼见邢夫人如此,贾母哪里还不知所言非虚?当下气得龙头拐连连拄地,叫骂道:“天下间还有你们这般的爹妈?欠了外头人银子不肯归还,偏要拿女儿抵债。你们就不想想,二丫头这般嫁了,来日可能得好儿?”又问:“那银子怎么欠下的?”
邢夫人面上讪讪,心下指望着公中出银子了结此时,因是实话实说道:“那孙绍祖来寻大老爷跑官,送了五千两银子来。大老爷本道不过是小事,谁料如今人走茶凉,如今五军部再不管升迁事宜,兵部贾雨村又狮子大开口,大老爷犯了难,就此拖延了下来。”
贾母恼道:“事情既然办不成,银子退了就是了,何苦用二丫头抵债?”
邢夫人愈发讪讪道:“东院也亏空着呢,那五千两银子一入账,转眼就没了踪影。若有银钱,大老爷又何苦出这般馊主意?”
贾母直气得好一阵天旋地转,鸳鸯、琥珀连通迎春赶忙上前搀扶了,一个抹前心,一个抚后背,贾母好半晌方才转圜过来,只指着邢夫人的鼻子骂道:“你倒是三从四德的,他说什么你就应什么。赶明儿他递了刀子与你,你是不是要来把我也杀了了事?”
邢夫人骇得慌忙跪下道恼,贾母却是不听,只道:“我如今年岁大了,你们都有了主意,罢了,往后东院的事儿我懒得管,你们自行其是就是。只有一样——”说话间将泪眼婆娑的迎春揽在怀里,厉声道:“这几个丫头我须得看顾着成了婚才好撒手,旁的一概由你们!”
邢夫人又好一番道恼,贾母却哪里肯听?废了半晌口舌,邢夫人便被打发了出去。
方才迎春求肯,半个字也不曾提及李惟俭,包括那一番求肯的言辞,尽数都是司棋出的主意。
老太太最重规矩,偏生那最疼爱的孙儿宝玉最不守规矩。因是这贾家之中,主子也要分作三六九等。
头一等的,自然是宝玉,其后是黛玉,再往后才是探春、惜春,因着迎春性子不讨喜,素日里跟个小透明也似,因是反倒落在了最末等。
若方才求肯时提及李惟俭,说不得会引得贾母反感,是以司棋便与迎春商议着干脆不提李惟俭,只拿着那五千两银子要卖女儿来说事儿。
果然,这般说了惹得老太太大怒,此番倒是不用嫁给那劳什子孙绍祖了。
迎春心下略略安定,旋即被贾母扯过来说道:“你如今年岁也大了,做姑子那等话往后莫要再提,早早晚晚都要嫁人的。回头儿我央着太太寻个可心、妥帖的人家,到时你可不许再这般闹了。”
迎春当下见好就收,只道:“孙女儿都听老祖宗的。”
荣庆堂之事,黛玉暂且还不知晓。她所料不差,这日夜里,李惟俭果然来了。
本道敲了窗子,开窗的会是黛玉,不想却是端了鲸油灯的紫鹃。
李惟俭略略讶然,紫鹃赶忙低声道:“四爷快进来,姑娘傍晚时用了药,这会子睡下了。”
他与黛玉夜里往来之事,紫鹃与雪雁不过是故作不知罢了,因是李惟俭干脆大大方方跳进了内中。
许是内中听到了响动,黛玉便沙哑着嗓子道:“紫鹃,谁来了?”
紫鹃也不说话,引着李惟俭往卧房行去。
借着油灯一照,黛玉便见李惟俭头上带着熊皮帽子,身上穿着熊皮大衣裳。黛玉心下虽因紫鹃撞破而略略羞赧,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哪儿来的猎户?”
李惟俭忙问:“听香菱说妹妹病了,一入夜我就赶了过来。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帽,脱了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妹妹气色瞧着还好。”
黛玉坐起身,见李惟俭下身裤管都湿透了,就道:“上头怕雨,底下这鞋袜子是不怕雨的?我才病了,你淋了雨岂非也要跟着病了?”
李惟俭笑道:“我每日清早操练,哪里就那么容易病了?”顿了顿,又道:“这会子还早,北山的头领送了几件熊罴袄子来,披在身上雨雪不侵,回头儿也送来一件与妹妹。”
黛玉笑道:“我才不要,一身熊皮穿在身上岂不成了猎户婆子了?”
她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度,与方才说李惟俭的话相连,顿时后悔不及,羞得脸飞红,便偏过头去咳嗽个不停。
李惟俭紧忙自怀中掏出一物递与紫鹃道:“去拿温水化开,给林妹妹服了。”
黛玉止住咳嗽,纳罕道:“又是什么物件儿?”
“前几日熬的枇杷秋梨膏,最是对咳症。”
紫鹃应下,接了玻璃瓶子便走。
李惟俭便干脆落座床头,牵了黛玉的手,便觉入手微凉。
黛玉赶忙抽出,面上嗔恼。不待其说话,紫鹃便端着茶盅回返,用温水化开药膏给黛玉服用了。那枇杷秋梨膏入喉凉润,黛玉吃过果然不怎么咳了。
紫鹃是个有眼色的,当即也不说话,悄然躲了出去。内中只余下二人,李惟俭笑着有拉起黛玉的手,她这回略略挣扎,却不再推拒。
二人说过一会子闲话,黛玉便说起二姑娘之事。李惟俭便道:“大老爷欠了姓孙的五千两银子,不想还账,干脆便拿迎春来抵债。”
“啊?”黛玉唬了一跳,忙道:“大老爷这般行事,来日让二姐姐如何做人?”
李惟俭颔首道:“二姐姐早听闻了风声,今儿打发司棋来问计,我给出了主意,只消戳破此事,这婚事就算黄了。”
黛玉蹙眉不已,低声道:“我就知你不肯撒手。”
李惟俭紧忙道:“情非得已、如之奈何?错非家中阻拦,二姐姐早过门了。如今这般情形,我心中觉着对不住二姐姐,自然要多看顾着一些。”
黛玉嗤笑道:“看顾来看顾去,只怕又要看顾回家里了吧?”
李惟俭正色道:“妹妹也知二姐姐情形,这般绵软的性子,莫说是当家,但凡所托非人,连那家中仆妇下人都要欺辱到头上。二姐姐身世又不上不下的,只怕再难寻到门当户对的亲事。
且往后看吧,若二姐姐心甘情愿,我自是不好阻拦。若她不情愿……”
黛玉心下并不在意二姑娘迎春,她聪慧明锐,自然能感知到李惟俭对迎春情意不多,恐怕更多的是怜惜。因是说过一嘴,便转而说起了旁的来。
二人闲话半晌,忽而提及黛玉近日食欲不振,李惟俭便道:“邢姑娘不是来了园子吗?我看妹妹不妨在潇湘馆里砌个小灶,如今不好使银钱雇请,送些体己的物件儿请邢姑娘来隔三差五做些可口吃食岂不正好?”
黛玉心动不已,转念却叹息道:“再说吧,如今太太管家,单是这小灶的事儿就不好开口。”
李惟俭笑道:“无妨,太太做了几年撒手掌柜,如今是不得已罢了,待过几日只怕又要求着二嫂子管家呢。”
当下二人互诉衷肠,别无二话。李惟俭径直陪到二更初,这才施施然回返自家。
转过天来,赶上李惟俭休沐。
秋雨连绵,李惟俭惫懒了一早,方才起身用饭,茜雪便来回话:“老爷,前头门子说来了个姓孙的,要求见老爷。”
“姓孙的?”
当下茜雪将名帖奉上,李惟俭扫量一眼,果然是那中山狼孙绍祖!一日之间,吴海宁早将此人扫听了个底儿掉。
那孙家在平安州也算一方豪强,早年以军功起家,其后便仗着便利专司经营那违禁、走私事宜。
此番孙绍祖进京四下钻营,不过是想着将世职落为实缺,也好维系家中产业。如今大顺正要整治边军,多有抽调京营官佐赴任边关之举,此人多半是打着先入京营,再转调平安州的心思。
李惟俭心下极不待见此人,因是干脆将名帖随手丢在地上,冷笑道:“去与吴海平说,我家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意登门的。”
茜雪神色一凛,紧忙应下。转身到得仪门吩咐小厮叫过吴海平,夫妻二人低语半晌,吴海平得了吩咐,自是知晓伯爷是极厌嫌那姓孙的。
因是待回转身来,到得门房,眼见那孙绍祖腆着笑脸拱手作揖,吴海平便居高临下道:“伯爷今日不得空,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孙绍祖赔笑道:“伯爷既不得空,那在下改日再来。”
吴海平哼哼一声,也不多说。待那孙绍祖一走,吴海平高声吩咐道:“去把这椅子劈了烧火去!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登门,当李家是牛马市不成?往后招子放亮,这等腌臜货莫要放进来!”
方才出门解了缰绳的孙绍祖闻言先是一怔,跟着心下恼恨不已,却又咬牙忍住。心下不由得愈发纳罕,这位李财神怎么就恼了自己个儿?总得有个缘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