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李惟俭自黑油大门出来,行得几步顿足回首观量,旋即嗤的一声笑了。原本瞧在贾母的情面上,总要给这位大老爷留些体面。如今既然撕破了脸面,这体面也就无需留了。
他自是知晓,贾赦搬出孙绍祖来心下未必是真心要将二姐姐嫁与此人,想来是收了那孙绍祖的好处,又不肯兑现,干脆搬出自己来让那姓孙的知难而退。
以李惟俭今时今日的位份,对付这等小虾米只需放出风声就好,如往日那般鬼蜮伎俩实在是太高看那孙绍祖了。
心下想的分明,李惟俭迈步自角门回返自家。临到仪门前,干脆叫过一名小厮,命其将吴海宁召来。
只须臾光景,吴海宁便颠颠儿而来。
李惟俭当下吩咐道:“去查查一个叫孙绍祖的,放出风声,就说老爷我对姓孙的极为不满。”
“是。”吴海宁躬身应下。
李惟俭思量着又道:“忠顺王好似有几家当铺?你去寻丁家兄弟扫听了,”说话间将贾赦签下的借据递给吴海宁,道:“明儿再寻个妥帖的人将这借据转卖了,记住,咬死了作对四折转卖。”
吴海宁在顺天府衙门里锤炼了许久,如今眼明心亮,也不似过往那般碎嘴子,当即应下也不多问,只道明日就去办。
李惟俭交代过后进得自家内宅,这会子傅秋芳孕期许是过了三月,害喜之症略略缓解。李惟俭到得西路院,傅秋芳与红玉、琇莹便起身相迎,搭眼一瞧,却是她们三个与碧桐正在耍马吊。
李惟俭总觉这会子的马吊失了灵魂,因是琢磨着要不要将麻将捣鼓出来,偏生傅秋芳会错了意,当即说道:“是妾身下晌觉着无趣,这才拉着她们几个耍了一会子,输赢不过一串钱,可不敢坏了老爷定下的规矩。”
“嗯?无妨,我只是觉得这马吊牌不甚便捷,回头儿雕一副出来,想来更有趣些。”
傅秋芳这才嗔道:“不过是打发光景的玩意,又何用老爷费心?”
李惟俭落座,问过傅秋芳今日情形,红玉便气恼道:“今儿去荣国府与我爹妈提了提,妈妈方才意动,转头太太又派了新差事下来,要我爹总领库房。妈妈高兴的什么的也似,再不提过府事宜。”
李惟俭便道:“随他们就是,只是有一样,回头儿须得嘱咐你父亲莫要贪小便宜吃了大亏。家中若短了银钱,只管与秋芳说就是了,左右家中也不差这么一星半点的。”
红玉应下,随即听得外间莺声燕语,却是宝琴与晴雯、香菱自东路院而来。
入得内中,转眼厅堂里便热闹了起来。
说过一会子闲话,李惟俭思忖着自己与二姐姐之事迟早会传扬过来,因是便道:“方才往贾家走了一趟,临了又与大老爷不欢而散。”
“啊?”众女纷纷讶然,七嘴八舌过来问询。
李惟俭略略说了方才经过,随即沉着脸道:“这位大老爷既想拿我当枪使,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因着眼界、见识,那红玉与琇莹、晴雯等还忧心不已,余下傅秋芳与宝琴又不相同。因着新来不久,宝琴这会子还不知李惟俭与二姑娘迎春之事,因是心下满是好奇;傅秋芳则蹙眉不已,她情知李惟俭与迎春之间的纠葛,却一时拿捏不准李惟俭的心思。
许是寻思着如今是关起门来说话,内中女子也没那偏爱嚼舌的,傅秋芳便蹙眉问道:“贾家大老爷这等行径,说出去也无可厚非。只是老爷又是什么心思?总不能一直拖着二姑娘吧?”
李惟俭便道:“拖一拖又何妨?左右都拖了这般久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说不得来日就有了转机。”
傅秋芳思忖着欲言又止。
就见李惟俭叹息一声,便绝口再不提及此事。待用过晚饭,李惟俭又去书房写写画画,宝琴心下实在好奇,便扯了香菱扫听此事。
香菱犹豫半晌方才说道:“老爷与二姑娘早就是郎有情、妾有意,奈何差在老太爷嫌弃二姑娘是庶出的,又有个贪鄙无状的爹妈,这才始终拦着不准。
前一回老夫人瞧过二姑娘,又嫌弃其性子绵软,不是个能当家的。这才转而定了老爷与云姑娘的婚事。老爷的性子又是个长情的,认定了就不肯撒手,这事儿便悬在当间儿不上不下的。
我心下想着,老爷大抵是想再熬熬,等隔壁衰败了再纳二姑娘过门。”
“纳?”宝琴讶然道。
香菱便笑道:“朝廷又不认兼祧,可不就是纳?”
“原是这般。”宝琴明眸皓齿笑着,心下却另有思量。再是念旧情又如何?那二姑娘性子不讨喜,又当不得家,哪儿哪儿都比不过自己个儿,不过是占着个先来的。这般都能做那兼祧,她宝琴如何做不得?
思量中,忽而听得小院中一声猫叫,宝琴紧忙与香菱出来观量,便见那喜鹊果然又与大将军斗了起来。
香菱观量着蹙眉道:“这两个好一阵、坏一阵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宝琴只笑眯眯看着一猫一鹊上下翻腾,也不多言。
另一边厢,贾琏这日夜里上更时方才熏熏然回返,又被大老爷叫过去好一番训斥。
贾琏自是浑不在意,却惹恼了贾赦。这老儿虽口眼歪斜,却强撑着起来抄起门栓了抽打了贾琏一番。
本道此时天色已晚,料想二房王夫人便是审问也问不出个详细来,不料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那赖家老仆与账房都不是硬汉,王夫人生怕夜长梦多,当日便下了手段,霎时间荣国府内呜呼哀嚎,一干人等断断续续招认出来。
王夫人当即派了贾蔷,连夜又往城外庄子上去了一趟,一番搜检,竟又抢回了一万多两银子的财货。
转过天来,王夫人打发贾蔷与那赖尚荣传话,只道贾家体谅赖家几辈子为奴,因是打发了赖大、赖大家的并赖嬷嬷往辽东庄子上养老,让那赖尚荣无需挂心。
这内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若赖尚荣听话还则罢了,这几人自会安享天年;若赖尚荣不识相、闹腾起来,那贾家有的是法子将这三人折腾死。
那赖尚荣自小锦衣玉食,不过捐了个监生出身,又有多大能为?有心告发,又畏惧贾家声势,因是干脆躲在城外庄子上醉生梦死,连爹娘、奶奶都不曾去送过。
待大老爷这一房得了信儿,那财货已然搬到了家中库房里。此番可把大老爷与邢夫人气得七窍生烟,二人自知拿不到王夫人不是,便将怨气尽数撒在了贾琏身上。又是一番责打,大老爷贾赦错手之下,竟一棒子砸在了贾琏后脑勺上。
琏二爷顿时闷声昏厥,寻了家中太医好一番诊治,这才搬回凤姐儿院儿将养起来。
却说这日香菱又往大观园而来,半途正巧撞见自薛姨妈处回返的宝钗,二人早先是主仆,香菱又多得宝钗庇护,因是难免心下有几分亲近。
宝钗回想昨日情形,一时闹不清楚李惟俭是不是拿话哄自己个儿,便拉了香菱问询。
香菱虽挂了个呆名,却不是个傻的,思忖着只说能说的话儿,便将这些时日宝琴在家中情形说了出来。
待听闻宝琴果然接管了账目,今儿一早又随着傅秋芳去各处盘账,宝钗顿时心下泛酸不已。
她自问哪一处都强过这个妹妹些许,不料如今自己个儿婚事未定,还在瞄着宝玉尽心,而那瞧不上眼儿的妹妹却俨然当家大妇一般,管起了李家外头的营生。
若长此以往,说不得宝琴还真就做了俭四哥的兼祧妻……这又让宝钗情何以堪?
正说话间,平儿转过翠烟桥而来,瞥见二人在滴翠亭说话,便过来与二人相见。
三人彼此见过,宝钗就笑道:“方才与香菱说过话,正要去寻你们奶奶呢。”
平儿便笑道:“姑娘往后可不好寻我们奶奶了,如今奶奶卸了差事,如今一门心思照料着二爷呢。”
早间时宝钗便从王夫人处扫听到贾琏挨了打,想着终归是家事,不好让香菱知晓,便道:“你还不快去寻你那师父去?”
香菱便笑着应下,与二人辞别,出得滴翠亭往坡上的潇湘馆而去。
待香菱走了,平儿方才道:“姑娘可听见我们的新闻了?”
宝钗道:“方才那会子听婆子说了一嘴,说是大老爷与二爷闹了起来?”
“何止?”平儿笑道:“老爷把二爷打了个动不得呢。”
宝钗忙问:“这般严重?这回又是因着什么?”
平儿咬牙骂道:“还能如何?只说二爷办事不利,还不是因着抄捡赖家的事儿二爷不曾插上手?我们这位大老爷,真是攥把泥巴在手都要攥出油水来,却不想着自己个儿身子骨都这般了,便是捞再多银钱又有何用?”
顿了顿,又道:“昨儿夜里打了一遭,今儿叫过去干脆打在了后脑海。太医说亏得大老爷中了风,力道偏了些,不然就这一下子命都没了!”
宝钗唬了一跳,忙道:“这大老爷下手太没分寸,此事就不怕老太太知道了?”
平儿白眼道:“知道了又如何?大老爷这般情形,老太太心里也怕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宝钗又问明伤情,赶忙叫过莺儿道:“你去家中取上几丸棒疮药来,我就不过去了,你代我问候吧。”
莺儿赶忙应下,平儿就笑道:“就知道宝姑娘善解人意,我这求告的话还不曾出口,宝姑娘就知晓了。”
莺儿须臾回返,捧了一盒子药丸随着平儿往凤姐儿院儿而去,不在话下。
宝钗略略驻足,瞧着坡上的潇湘馆,旋即往蘅芜苑而去。
待莺儿回返,便听其说嘴道:“姑娘,方才瞧着王太医往潇湘馆去了,说不得林姑娘又病了呢。”
宝钗颔首应下,心下暗忖,自打黛玉南归,除去在贾母处避不开,余下光景竟敬宝玉而远之,如今竟与宝玉生分了。
虽说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般避讳实在有违常理,加之那宫中的女官卫菅毓又时常拦了宝玉,宝钗便暗忖着,说不得黛玉婚配之人并非宝玉,而是另有其人?
原以为李惟俭过往与黛玉过从甚密,可转眼又是李惟俭与云丫头下了小聘,如今宝钗也糊涂着,不知这内中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思量半晌,宝钗便叫过莺儿,选了些滋补之物装在盒子里,主仆二人便往潇湘馆来探。
却说黛玉这会子果然病了,太医诊治过,不过是偶染风寒。
自打结识李惟俭以来,黛玉改了膳食,又每日多有散步,从扬州归来这还是头一回病了。
刻下黛玉躺在床上,香菱陪坐在床边,二人正说着话儿,转眼紫鹃来报,说是宝钗来了。
几人说过闲话,待宝钗落座,黛玉便笑道:“不过是偶感风寒,过些时日就好了,哪里就劳动宝姐姐大驾了?”
宝钗笑道:“我算什么大驾?只是素知林妹妹形体娇弱,这才赶忙过来瞧瞧。”
香菱便在一旁笑道:“林姑娘如今可是只较不弱,前阵子连三姑娘都病了一回呢。”
宝钗便道:“都说你是个呆的,谁知还真呆。林妹妹再如何,又怎么比得过探丫头?探丫头几年不病一回,林妹妹却是这二年方才略略好转,可大意不得呢。”说罢,又看过方才太医下的药方。
随即思量着道:“我瞧这方子虽也妥帖,可这人参、肉桂用的太多,难免太热。
依我说,先以平肝健胃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气无病,饮食就可以养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若吃惯了,比药还强,最是滋阴补气的。”
当下又叫过莺儿,将那盒子里的燕窝、雪花糖一并送上。
因着香菱还在,宝钗不好过多探寻,送过物件儿便与莺儿打道回府。
香菱陪坐半日,晌午时也回了伯府。潇湘馆内余下主仆三人,黛玉便与紫鹃、雪雁道:“她这回来瞧着情真意切的,莫非是来道恼?”
雪雁茫然摇头不知,紫鹃却道:“若我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燕窝、雪花糖家中也有,又何必贪图宝姑娘的?姑娘只领了宝姑娘心意就好,那进口的东西却不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