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青海时便已知晓老师严希尧办了两淮盐案,顺势该盐引为票盐法,其后顺理成章回返京师领刑部尚书之职,入得内阁,月余光景便权倾一方,与新党陈宏谋分庭抗礼。
李府距离严府不远,行不多时便到了地方。眼见李家车马到来,门子自知定是李惟俭回来了,赶忙打发人入内禀报。
待须臾,李惟俭方才下了马车,那徐管事便紧忙满面堆笑迎了上来。遥遥作揖:“诶唷,小的恭贺伯爷凯旋而还。昨儿老爷与二公子还提起伯爷,说只怕就这几日便回来了,不想今儿伯爷就上了门儿。”
李惟俭笑着道:“徐管事何必客套?景文兄可在?恩师可在?”
“在,都在,可巧,老爷方才回府。”
说话间李惟俭提了礼物,随着徐管事入得侧门,遥遥便见严奉桢小跑着自仪门迎了出来。
“复生!”
“景文兄!”
李惟俭拱手作礼,那严奉桢却冲将上来扯了其手摇了摇:“复生可算回来了,邸报上说你上阵杀敌了?不是……我就纳闷儿了,砸了那么老些东风,怎地还要复生上阵杀敌?”
大顺的报功文书不写得曲折离奇,比说书的还精彩,就怕引不起上头的重视。只是这事儿能明说吗?
李惟俭便笑道:“这个容后再说,待我先见过了老师与师娘。”
当下严奉桢引着李惟俭入内,这会子严希尧还在见客,二人便先到得内宅拜见了师娘。那一盒子礼物,二斤虫草就价值不菲,余下黑枸杞、肉干只是寻常。
此时礼法,天地君亲师,这师恩只在亲恩之后,是以师娘待李惟俭自是极为热络。问过青海情形,好一番唏嘘,又看过礼物,只道李惟俭费心了。一高兴之下,师娘脱口便道:“复生晌午莫走了,今儿我亲自下厨。”
李惟俭好歹还噙着笑,边儿上的严奉桢顿时色变,实在忍不住道:“母亲何故恩将仇报?要不还是让爱娘亲自下厨吧,好歹还能做熟了。复生好不容易全须全尾的回来,母亲就绕过他这一遭吧。”
师娘顿时拍案而起:“好啊,连你也嫌弃娘的手艺了!”
当下探手拧了严奉桢的耳朵,顿时疼得严奉桢告饶不已。
闹过一场,有丫鬟来报,说严希尧已然端茶送客,李惟俭赶忙起身去了书房。心下暗忖,中午说什么也不能留下,不然非吃出个好歹不可!
进得书房里,便见老师严希尧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一载不见,好似官威更甚了。
李惟俭恭恭敬敬施礼:“学生李惟俭见过老师。”
严希尧笑着摆摆手:“自己找地方坐,到了为师这里还客套给谁瞧?”
李惟俭笑着落座,待茶水上来,严希尧便问起青海情形来。李惟俭一一叙说,待说罢了,严希尧沉吟半晌道了一句:“可惜了。”
“老师说的是,弟子离开西宁前,王爷观望地图叹息不已。错非王爷意外受伤,此番只怕有机会重创准噶尔。待来日我大顺厉兵秣马,定可一举荡平。”
严希尧却道:“我可惜的是那小策零不曾当场死了,事后点算军功,为此事朝中没少扯皮。”
见李惟俭面上并不在意,严希尧就道:“你道这军功只是寻常?往后再征准噶尔,你哪里还有机会上阵?”
李惟俭便道:“老师,弟子此番纯纯撞大运。若换做开阔之地,弟子将那四千枚东风尽数放了,都不见得能重创小策零。有此运势,弟子已是心满意足,不敢再做奢求。”
严希尧顿时满意颔首道:“不错,还知道恭俭。为师先前还担心你少年得意,从此目无余子。”
李惟俭便道:“学生多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知这天下才高之士如过江之鲫,学生不过中上之姿,又哪里敢轻狂?”顿了顿,揭过青海之事,李惟俭道:“老师,这朝中局势——”
严希尧乜斜一眼,打断道:“不过是扯皮。”
“啊?”
“圣人变法之心甚笃,没有陈宏谋也有李宏谋,这祖宗之法也到了改一改的时候。只是这如何改,却要仔细计较了。废奴之法群起攻之,陈宏谋不得已暂且放下,如今欲行摊丁入亩之法。”
“可行?”
“异议颇大,不过此番陈宏谋铁了心要推行,只怕来日地方上必有纷扰。”
堂堂首辅,推行政令一遭受阻也就罢了,若连连受阻,谁还把陈宏谋放在眼里?刚好青海战事平息,更有岳钟琪发泄也似灭了渤泥国,不日便会入京献俘阙上,陈宏谋正好借大势推行政令。
所谓摊丁入亩,与前番废奴之法如出一辙,瞄着的还是江南士绅。且其后还有官绅一体纳粮之法,这二法连番组合下来,圣人与首辅的名声怕是好不了,不过大顺国力定会增强。
严希尧情知自己上位,不过是圣人平衡朝政,决不许其阻碍新法推行。因是只在细枝末节、人事任免上与陈宏谋计较,所以严希尧才说‘扯皮’。
这词儿虽不雅,却道明内情,果然就是在扯皮。
朝政一语带过,严希尧道:“如今复生树大招风,这官职、爵位,这几年是别想了。来日就算有奇思妙想,最好也推出去。”
李惟俭心领神会道:“学生知道了,老师是怕学生犯了小人?”
严希尧笑道:“御史台那起子言官早就看复生不顺眼了,错非复生行事谨慎,只怕早就群起而攻之了。”
李惟俭自知老师这是好意,赶忙拱手谢过。
严希尧忽而沉吟不语,盯着李惟俭看了半晌,直把李惟俭看得心下没底,这才道:“复生从前居停荣国府,可是与府中庶女迎春有旧情?”
“嗯……”怎么说起这个来了?李惟俭思忖着道:“倒是有几分怜惜之情。二姐姐迎春性子绵软懦弱,学生若就此罢手,只怕来日定会有不忍之事。”
老师严希尧便道:“再是不忍,也须得先顾好了自己。复生与荣国府寻常走动也就罢了,切不可牵连太深。”
此言意味深长,早前严希尧就说起过,此时旧事重提,莫非这内中有事发生不成?
“老师的意思是——”
严希尧压低声音道:“前番王子腾裁撤边军将领,内中不少都是贾家亲兵出身。圣人为抚贾家之心,这才封了贾家女为妃。哪知贾家实在不知好歹,前番入宫谢恩,转头儿就去了东宫。”
这事儿李惟俭知道,当时就暗忖,贾家真真儿是自寻死路。先前投机废太子,大败亏输也就罢了,元春好不容易封了妃子,不知本分隐忍,竟明目张胆去拜访太子!
太子才十五、六年岁,圣人正春秋鼎盛,贾家这是存的什么心思?你让人家政和帝怎么想?
眼见李惟俭只是颔首,面上并无异色,严希尧扫量一眼,门前仆役顿时心领神会,紧忙守在门口。
李惟俭见此,自知恩师只怕有隐秘之事要说,紧忙起身凑到了近前。
就听严希尧说道:“老夫如今领刑部尚书之职,近来与慎刑司多有往来……那废太子之女秦氏,只怕死于非命啊。”
“啊?”
“老夫忖度,只怕此等行径乃是宁国府为保废太子之子,这才不得已断尾求生。如今大势在圣人,圣人不在意废太子之子,却恼怒于宁国府暗害宗女。前番看了慎刑司奏报,圣人摔了砚台,连道三声‘该死’。”
“这……”李惟俭只道秦可卿之死另有隐情,却从未想过秦可卿竟是被人下了毒手。是谁下的手?贾珍?一直不露面的尤氏?还是恼于被亲爹戴帽子的贾蓉?又或者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贾敬?
投机东宫,又隐匿废太子遗孤,为此不惜谋害废太子之女,换了李惟俭是圣人,只怕也会生出屠灭贾家之心。
也就是如今王子腾还不曾将贾家故旧清理完,不然贾家覆灭就在旦夕!
李惟俭不由得心思转动,若贾家覆灭,以自己的权势,自可将几个可怜女子搭救出来。只是会不会牵连到大姐姐?便是大姐姐无事,亲外甥兰哥儿怎么办?
贾兰可是荣国府二房嫡亲的孙儿,若果然抄家灭族,无论如何贾兰都逃不过。大姐姐全部心思都放在兰哥儿身上,若贾兰有事儿,大姐姐又岂能好了?
严希尧眼见李惟俭立在那里蹙眉不语,当下也不说话,只是为其斟了一杯茶水。好半晌,待李惟俭回过神来,严希尧才道:“看样子,复生怕是要管一管了。”
李惟俭苦笑着拱手:“老师,旁人也就罢了,我那大姐姐与外甥,学生无论如何都要管一管。”
严希尧并未出言苛责。此时亲亲相隐乃是人之常情,若李惟俭无情无义,严希尧反倒要过后思量,这学生往后会不会做了白眼狼。这般有情有义,反倒愈发让严希尧赞赏。
因是严希尧便笑道:“复生有主意了?”
李惟俭便道:“总要让圣人消了气再说旁的。”
严希尧揶揄道:“如何消气?这回可不是几千万银子的事儿。”
李惟俭脱口便道:“荣国府赦老爷贪鄙无状、政老爷昏聩无能,既然造衅在宁——”他抬头看向严希尧道:“——那便灭了宁国府,总要让圣人出了气再说。”
严希尧说道:“如今贾家上下都有慎刑司的眼线,复生这般谋算怕是瞒不过圣人。”
李惟俭笑道:“何必瞒着圣人?来日学生寻上慎刑司,堂而皇之谋算就是。”
严希尧也不说旁的,起身自书架上抽出厚厚一摞书籍递将过来:“喏,拿回去好生看看吧。”
李惟俭连忙双手捧了,便见书册上赫然写着‘大顺律’三个大字,顿时哭笑不得。他这会子实在没心思造访荣国府,因是留在严府食不知味地吃了师娘的特色料理,捧着大顺律便回了自家。
路上心下暗忖,无怪贾家落得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真真儿是自己作死啊。如今谋算着让贾兰脱离贾家怕是不可能了,只能先行发落了宁国府,暂且熄了圣人的火气,再寻机行事。
到得自家,吴海平紧忙迎了,禀报道:“大奶奶方才到了,这会子正与傅姨娘说话儿呢。”
“大姐姐来了?”
李惟俭当即进得内宅,果然便见李纨正隔着桌案与傅秋芳说这话儿。见其归来,李纨起身相迎,到得近前上下打量,舒出一口气道:“天可怜见,可算全须全尾的回来了。黑了,也壮实了几分,俭哥儿愈发像大人了。”
李惟俭笑道:“大姐姐这是什么话?我如今顶门立户,早就是大人了。”
李纨不禁唏嘘道:“是啊,如今俭哥儿可是大人了。”
待几人重新落座,李纨便道:“昨儿兰哥儿回来说俭哥儿回来了,今儿我可是跟郡主好生商量了,这才提早一个时辰出来。俭哥儿下晌可是要去荣国府?”
李惟俭正谋算着算计宁国府,哪儿有心思去荣国府?因是便道:“方才回来,有些疲乏,我正琢磨着好生歇歇,明儿再去瞧大姐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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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