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求诸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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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狱条件虽然艰苦,但以此时外面的情形来看,与其出去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不如躲在牢里享清静,如此兼着养伤,身体还能快点好起来。
不知是不是早早料到这一天,她才公然做女子装束走过最为繁华热闹的景德大街,借他的手为自己撑起一片遮风避雨的屋瓦,用他的权势写就小神爷金刚不死的神话。
安十九想到自己或许又一次被她利用,心头竟似一汪平湖,无波无澜,没有一丝起伏。
此事发酵至今已有半月余,俨然一副越演越烈的架势,街头巷尾无处不在议论她的女儿身和窃取冬令瓷的意图,有人说她发现自己身份暴露,想在离开之前干票大的,也有人说她情义不灭,向御窑厂放火,盗窃冬令瓷,都是效仿大龙缸一事陷害太监,只她手段不高明,比不上徐大才子。
不过说到底,她的女儿身铁板钉钉。
有同样命运的女子试图为她叫冤,为她平反,却被家里人堵上嘴关进柴房亦或远送出城,有女子违反家规族规闯进烧火的土窑,当场被五大绑送到河边浸猪笼。
即便似梁玉般独立门户、与众不同的女子,在沸反盈天的民意中,也只是千万虫蚁中的一两只,越不过庞然森林。
如今每天都有几十号人在衙门前集结,高举棍棒威吓,要求青天大老爷秉公审理,严惩梁佩秋。
他们辱她欺世盗名,骂她狐妖转世,直接盖棺定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其中以彰武父子等人跳得最高,闹得最凶,四处奔波打点,就为取而代之。
周元连着换了好几条路才避开彰武,从御窑厂回来,向安十九禀报冬令瓷的烧制情况,结果当然不理想。
没有经费,谁家愿意光屁股合作?光靠御窑厂这些人丁,就算日夜不停地干,也不过苟延残喘。
彰武倒是愿意白送,可他一个干灰可器的,哪里懂古器的门门道道?若谁都能迈进古瓷的门槛,也就不会多年以来只湖田窑和安庆窑两家称大了。
倒是孙旻,还算信诺,将原先应允的部分钦银送了过来,剩下的三窑九会不买账,安十九也没办法,这些日子把能掏的都掏了一遍,又连着向州府去信十数封哭穷求助,至今未有回音。
眼看狐狸大王日渐暴躁,周元实在不想去他跟前触霉头,可不去又不行,硬着头皮敲门入内,走到案前,见上面放着一封拓着州衙印鉴的信,眼睛猝然一亮,喜道:“大人,孙大人那头来信了?”
安十九背靠桌案,仰在太师椅中,闻声哼笑:“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周元心里一个咯噔,半是疑惑半是失落:“孙大人仍不肯拨款?”
“钦银不日就将抵达,你叫大总管先联系各家民窑搭烧吧。”
“这是好消息啊!”
周元搓搓手,寒天里高兴地热出了汗。不待他将这好消息传告四方,安十九又是一句,“不过,孙旻点名要让梁佩秋搭烧冬令瓷。”
“这是为何?”
“听说皇帝陛下格外喜爱万寿当日敬献的那只皇瓷。”
孙旻一向被赞简在帝心,得知帝王喜好,不得好好表现?
周元也知道孙大人不日就要高升了,冬令瓷很可能是他在任期间最后一桩大事,势必达成使命。
只这么一来,安十九的计划就被打乱了。
“大人,这么多天了,那位……”
不用周元明说,安十九明白他的意思,人打也打了,半死不活在牢中,半个月了对方还没后手,可见不会再有动作。或许,对方也笃定了他不敢杀梁佩秋,这才肆无忌惮吧?
而今冬令辞迫在眉睫,不说皇帝老儿,就说那些王孙贵族,点名春节里要用,他哪个敢怠慢?哪个能得罪?加之孙旻催信放人,挟钦银以令他咽喉,他还能如何?
进退无路,只能收手。
甘心吗?
叫安十九说,如何能甘心呢?昔日徐大才子那般清高自傲,也没似梁佩秋爬到他头上。一个女子,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竟将他安十九欺成这般下场?
人世沉浮,当真可笑。
周元垂首立在身旁,但听一声笑,余光瞥见兰指轻抬,在空中绕了一个圈,一段沉寂已久的《打渔杀家》的唱词缓缓从安十九唇间溢出。
良久,一声喟叹。
“早知她有此心性胆性,当初就不该让徐稚柳死。”
周元悚然一惊,恨不能原地装死。
方才、方才不经意间,他可是窃听了惊天秘密?安十九却似随口一说,不甚在意地起身,转头见他还在,眉梢微扬。
“不是让你去找大总管了吗?”
“属下这、这就去。”
雪停了,地面干净无尘,周元仍走得有些踉跄。安十九盯着他背影,许久,白面皮上浮出一丝冷笑。
其实他一直有个疑问,当初徐忠为徐稚柳之死不平,欲要纠集各大民窑讨伐他时,何以布政使司会比他更早一步收到消息,还特地派人来提点他?
如今看来,孙旻必然早在镇上布下耳目。
即便远在百里之外,景德镇也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否则他如何能够设计侵吞文定窑数十万两家财,贪污朝廷拨款,上下通吃十数年而不被人举发?
这些耳目不知藏在何处,又有多少。
离开宫廷后,安十九又一次切实地体会到了何为如履薄冰。他不得不感慨,景德镇这座不起眼的江右小镇,总能屡次给他惊喜。
万幸的是,凭着安乾训练出的一种类似求生的本能和直觉,他再次经过了黑暗中那一双双眼睛的检验。
半个月,整整半个月,足够让孙旻相信,他的的确确遭了背叛山穷水尽,也的的确确诚心臣服,令行禁止。
既然如此,那就去见见她吧。
见见她。(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