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窑九会是一个数量词的代称,里面并非只有三个窑,九个会,而是以较为砥柱的三窑九会作为代表。其间人员庞杂,关系繁冗,是一个历史难题。
前前前浮梁县令杨诚恭在时,曾试图理清里面的裙带关系,于此扒出一段涉及祖上八代的姻亲,从此偃旗息鼓。
安十九来了之后,上赶着给他送钱只为在三窑九会谋得“一官半职”的更是前仆后继,数不胜数。
三年里除了地位稳固难以撼动的湖田窑、安庆窑,昌南窑等,根据产量和销售九会有过两次名单上的更迭,其余数窑数会忽略不计。几次大洗后,里面有多少安十九送进去的人,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
不过也有一两个忠心的走狗,提前送来消息。是以梁佩秋早就知道,三窑九在私下密谋什么,也早就猜到他们不会轻易买账。
这三天时间是她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也是她配合着演这场戏的目的。
历史告诉我们,许多事情的转机往往在一夕之间,司马迁若非为李陵辩护,被武帝打入大牢并施以宫刑,如何能够明白“刚正不阿的书生和专横跋扈的君王水火不相容”这一道理,又如何会有草创未就的《史记》?而安史之乱后的中兴大唐,也是在那鲜血横流的宫变当晚之后,才焕发的新生。
这三天时间足够让踩在小窑户、小坯户肩上吃喝享乐的豪强们明白一个道理——三窑九会变天了。曾经伴随着官权和钱权逐渐演化的理所当然的剥削与凌辱将成为历史,中兴瓷业不仅是徐稚柳的理想,也是她梁佩秋将奉为圭臬的唯一准则。
余生只做这件事。
她要让像黑子二麻一样的乞丐,获得成为窑工坯工为自己撑起一片天的机会;要让黄家洲洲滩的百姓,脱去“外来者”的有色衣裳,笔直站立在这片为瓷业而生的热土,共享青白釉之美;要打破船帮、杭商之间诸如抢地盘抢大旗等约定成俗的一套陋习,即便在缺乏正义、公平的世道,也要努力辟出一片青天……
要以血肉之躯,奉献微薄力量,发光发热。
“是不是有点傻气?”很久以后,当梁佩秋和徐稚柳提起这个时期这个愿景时,她脸颊烧得红扑扑的,眼睫忽闪,还不敢和他对视。
她举手投足间犹然有着少女的情态。
她的娇羞自然不做作,光芒真实而耀眼,纵然数年颠沛,满鬓风霜,风仍是和风,霜仍是晴霜。
她有她的晦涩与皎洁。
这已是后话了。
接下来的三天,原三窑九会的头首值年们都不再装傻充愣,走动的走动,拉关系的拉关系,找山头的找山头。
湖田窑作为占据三窑榜首近十年的龙头老大,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名窑,门槛自然被踏破了。
徐忠烦不胜烦,假醉变真醉,成天在院里耍猴戏,闹得阿鹞头痛欲裂,瞄着空儿和梁佩秋倒苦水,连说她害她好惨。
“你是不知道,那帮人和苍蝇似的,从早到晚蹲守在我家,一个劲撺掇我爹,说什么安十九许了安庆窑天大的好处,才让你心甘情愿为他卖命,把你描得和卖国贼似的。还说安十九吃空了御窑厂,现在动起三窑九会的心思,什么成立监察会?巧立名目来吃三窑九会的家底罢了!又说有一就有二,开了这道口子以后不得任阉狗予取予求?他们啊,也想借着这事给阉狗一个下马威,叫你们知道景德镇瓷业的大老板可不是其他州府那些个吃官家饭的大老板,轻易不好拿捏……他们都打算好了,还想拉个垫背的。湖田窑和安庆窑是最大的对家,我爹可不得冲在最前面挡枪子吗?一个个的算盘打得响亮,真当我爹糊涂了,湖田窑没人了!”
梁佩秋听得哭笑不得,托她给徐忠带话,不必忧心,万事都将水到渠成。
阿鹞还不放心,蹙着漂亮的眉心:“你当真可以摆平?千万别在我面前逞强,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你做这些都是为了稚柳哥哥吧?”
“也不都是为他。”梁佩秋道,“御窑厂没银钱了是事实,总要想办法搞点钱来,否则安庆窑怕是过不了这个年。”
阿鹞忙拍脑门:“差点忘了,我爹叫我告诉你,我家的欠银不必急着还,先紧着你自家来。万寿瓷的余款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补齐了,算算今年的经营收成,我家勉强能周转,你家怕是困难,若实在不凑手,回头叫我爹再想想办法。”
梁佩秋没客气,拱手给她行礼:“那就多谢徐大姑奶奶了。”
“讨厌,你唤我什么?姑奶奶什么的,显得我岁数好大,我不同意!以后你得叫我阿妹,我叫你阿哥。”
阿鹞佯作羞恼捶她一下,两人肩膀挤挨着趴在舷窗看夜里的昌江。
他们一男一女,私下见面未免惹来非议,只得深夜行事。
阿鹞特地包了条船,拉梁佩秋夜游昌江。时年为他们掌舵,船行至江水中心,确定周围环境安全后,他才来到船舱。
说起这阵子的事,时年略显气馁。回到湖田窑后他仔细留意坯房窑房的各大管事,小心探查他们的行迹,结果无一可疑。
梁佩秋安慰他:“若轻易就被你查到,这人也不会在柳哥身边潜伏多年了。对方必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不到关键时刻绝不出手,你一时找不到线索也很正常。”
时年一想还真是,若非藏在暗格的书信不翼而飞,谁会想到徐稚柳身边有内鬼?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对方目的为何,做了什么事。
若只是民窑之间的商业竞争,倒不必操之过急。
以安十九小到针缝一样的心眼,怕是很难对徐稚柳连带着湖田窑消除旧怨,重新起复,是以,“你和张磊都要小心行事,千万不能高调引起他的注意,别的事我会从旁斡旋。至于这件事,你慢慢查,保护好自己最重要。”
“好,听你的。”时年笑嘻嘻,“东家说什么都对。”
“呸,身在曹营心在汉,你个叛徒。”阿鹞朝他扔过去一只蜜桔,正中时年下怀。
时年两手一剥,塞回一半给她。
几人闹腾着说了会话,眼看临近子夜,时年出去叫船夫回程靠岸。船刚刚转头,迎面驶来另一条船。
黑漆漆的夜里,对方只船头挂了两只纸扎灯笼,不见半个人影。
要不是时年常年跟徐稚柳看火候,眼睛练出了精气神,急急叫船夫转向,怕是要撞上去。那船头擦着他们的船身险险过去,浑如无人操纵的鬼船,瞬间淹没于江波中。
时年好奇,船走了还探长脖子朝里面张望,一边问船夫:“这大半夜游昌江的少见吧?”
船夫说:“可不是嘛,近日临近冬汛,江心水流湍急,谁会没事做大晚上游江?”闹不好一个人船两失。若非他们给的赏钱足够多,他才不冒险出船呢。
时年听得讪讪,叫船夫注意点看前方。
船夫道:“您就放心吧,这时节里江上出现两条船就够罕见了,不会再有第三条了。”
时年见他说得笃定,稍稍放心。瞧着那条船已隐于江雾中彻底消失不见,转身准备回船舱,这时却听船夫道,“客官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
“什么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