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鹞并非为这段失败的婚姻感到难过,只是在一种复杂的悲喜中,在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园子里,由衷地想大哭一场。
出嫁的时候,徐忠刚从牢里放出来,为了宽他的心,她强忍着没有哭。
被周雅欺负、遭周家人排挤刁难,就连府上丫头小厮也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时候,她没有哭。
数月来在陌生的环境睁开眼睛,强行挤出笑容,面对看不到的未来,逼迫自己长成别人期许的模样,哪怕觉得辛苦委屈,她仍旧没有哭。
不想被幼年的玩伴凶了几句,心墙顷刻坍塌。她的努力似一个笑话,她觉得好气又好笑,跺着脚使劲瞪时年,瞪得眼珠子快掉出来。
梁佩秋却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她当真大哭了一场,最后说:“我想和离。”
时年一愣。
阿鹞道:“若阿谦哥哥还在,他们怎敢如此羞辱我?我也算看透了,世道如此,怪不得任何人,要怪就怪我无用,既如此,再在周家耗着也是虚度年华,还不如回来帮爹爹打理湖田窑。”
“不可!你一个女子怎能随便和离?再者,窑厂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
“不和离,难道等着他们将我休弃吗?我并未犯任何错处,凭什么不能和离?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不能和离了吗?”阿鹞气得站起来,指着时年的鼻子说,“再者,咱家坯房里有多少女师傅,你不都清楚吗?她们能制瓷烧窑,我为何不能?难道就因为我是小姐?家都要没了,被人骑到头上拉屎,还管她哪门子小姐!”
“你你你、你恁的粗鲁!”
时年还要说什么,阿鹞直接抬手打断,只朝梁佩秋看去,时年也哼一声,顺势看过来。两个人暗自较着劲,且看她是何态度。
梁佩秋沉默了一会儿,说:“若你下定决心要和离,我可以帮你去办此事。”
“当真?”
“我不会骗你的。”
阿鹞眼睛不眨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再次哭了。
“我回来这几日,爹爹天天酗酒,我同他说话他也不理,只一概让我走,我趁他睡着时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原来里面不是酒,是水。原来爹爹一直在装醉,你也不是外头疯传的背信弃义之人。”
她决意回来,何尝不是一次赌?好在赌赢了。
她哭着哭着又笑了,转头对时年扬起下巴:“看吧,你的新东家也支持我,以后我们又能常见面了。时年,我好开心。”
时年满嘴的大道理,挤不出一个字。
他隐约察觉阿鹞变了,变得懂事了,也更有主张了,她确实被迫着成长,只是没有按照他们的期望。
同时,他也感觉梁佩秋变了,变得沉稳了,也更莫测了。
这事儿要放在从前,听到阿鹞想和离,她定然吞吞吐吐,叫她三思再三思。若实在不行,才会帮着出出主意。
可现在她非但没有否决,还主动要求帮阿鹞扫除障碍。
她必然料到周雅不会轻易松手,继而料到这中间可能存在的利益往来和丑陋人性,这些东西或许会对阿鹞造成二次伤害,于是,跳过繁琐的过程,免去摇摆的心软,她直奔皆大欢喜的局面,帮阿鹞达成心愿。
她考虑地越是周全,这个表态越让人五味杂陈。
自打从京城回来,这些天她常常早起,一个人坐在荷塘边看着日头一点点往上爬,始终一言不发。
那背影消瘦,在熹微的明亮中,透着几分曲高和寡的落寞。
这种落寞,他并不陌生。
或者,从梁佩秋身上,他慢慢看到了更多的、曾经十分熟悉的东西,譬如落寞,譬如忍耐,譬如孤独。
似乎在无人察觉的时刻,她已经默默地背起了一袋又一袋包袱。这些包袱,和公子曾经扛在背上的,似乎无有不通。
于是他想阻止,阻止再添上阿鹞这个包袱,一鼓作气道:“你若是和离,必要回镇上来,镇上如今的情况你也知道,徐大东家一定不会同意。”
“和离的女儿回家来,总归名声不好听,我爹爹最好面子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阿鹞浑然未觉时年的用心,陷落在盲目的期待中,“时年,我知道你为我好,只是我在那边很不开心,每天早上、中午和晚上我都在想你们。回来这里,光是看到你们,我就觉得日子有盼头。你替我和爹爹说说,让他同意我回家来,好不好?”
时年在心里大喊:他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可是……”
“若是阿谦哥哥还在,他会不管我吗?连小神爷都说帮我了,你居然不肯帮忙,亏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时年,你真让我失望……你比周雅还让我难过,不,你连周雅都不如!”
眼看阿鹞越说越离谱,时年叫苦不迭,忙道:“好好好,我去帮你说,姑奶奶,你这聪明脑瓜可别再发散了。”
阿鹞奸计得逞,趁着时年强咽苦水时,朝梁佩秋抛去一记媚眼。
梁佩秋忍笑。
这事不能耽误,趁着安十九还没回来,盯梢的略有松懈,梁佩秋连夜出城赶往祁门。
周雅所求无非钱财名利,以小神爷今日地位,出面保个女子不在话下。即便周雅不愿,也不得不妥协。
事情办得还算顺利,不过梁佩秋没有急着离开。
临行前时年提起,徐稚柳曾在祁门置办过一处别院,原打算让徐夫人和阿南移居此处,避开景德镇的风波。
这事儿在阿南被人设计入狱后,徐稚柳就在着手办了。是以两人都没有多想,只当牙行的人和她说起,徐稚柳自戕前不久,曾传信给他,叫他为别院添置几名看家护院且要求必须有实打实的腿脚功夫后,梁佩秋娟秀的眉头,不由地蹙成了一条线。
时年回忆当时的情况,确实事发突然,徐稚柳似乎带着一种急迫,让他立刻回乡安排徐夫人和阿南撤离瑶里。当时徐夫人已经病重,不适合舟车劳顿,可徐稚柳还是做了这个决定,又再三叮嘱他们在祁门小心行事,不要暴露身份。
梁佩秋问他那阵子可发生什么事,时年摇头不知。
不过,他们都感觉应该发生了什么事。
这已是后话。
梁佩秋将祁门别院卖掉,将徐稚柳的痕迹一一抹除后,又暗访了周家几处产业,拿住实打实的把柄,彻底掐灭周雅可能发作的苗头后才返程回景德镇,中途取道瑶里。
阿南日日在窗下苦读。
少年人肩平背阔,眼神平淡坚定。
梁佩秋没有打扰,缰绳一转,踏雪扬蹄而去。她如今的身份,说是安十九的傀儡并不为过,一言一行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日常有人监视,走到哪儿都有尾巴。
可老话怎么说来着,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安十九在明,她还能防备防备,若有家贼在暗,她如何去防?
这事儿要真说起来,其实早有猫腻。
之前时年提起过徐稚柳书房里的暗格,里面藏有重要信件,她想为面圣时的上告加码,出发去京城之前特地打开了暗格,结果里面空空如也,非但没有可以佐证徐稚柳清白的证据,就连时年曾亲眼看到的书信也都消失不见。
知道云水间是徐稚柳别业的人少之又少,除了他们,只有湖田窑日常伴在徐稚柳身边的几个管事。
得知这一点,再加上搬家祁门之举,突兀且冒险,实在让人怀疑背后有手,时年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回湖田窑。
一则云水间不是长居之地,梁佩秋不适合在此出现,他也不适合,保不准哪天碍了太监的眼,连这最后的一亩方塘都留不住。
二则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即便被安十九发现,他原就是徐稚柳的书童,回到湖田窑无可厚非。安十九纵然痛恨他,也不敢顶风作案,随便杀人。只要进出小心点,倒不必杯弓蛇影,终日隐身深院和草打交道,还能做点实事。
三则若徐稚柳出事之前,湖田窑当真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若那些密信当真被自家人偷走,那么其目的何在?意欲何为?这些他都要一一查证。
梁佩秋知道他和阿鹞一样,都是下定了决心才会开口。这样也好,他们都回了湖田窑,相互也能有个照应,日后她想和徐忠传话,也能多个便利。
如此,她不再摇摆,只让他多加堤防,保证安全。
时年却是一愣,继而笑道:“你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梁佩秋淡淡一笑。
“我只是忽然明白,我没有能力为你们撑起一片天,如此下去,优柔寡断除了让我陷入一再的一再的失衡,并不能帮到你们。”
时年嗫嚅着,想说你不用为我们做什么,可话没有出口,就听她道,“我答应了师父,也答应了徐叔,会努力守好他们的家业,守好景德镇的家业,而我自己……我也想试试,成为柳哥那样的人。”
时年沉默了。
良久,他再次开口:“云水间怎么办?”
梁佩秋也在想,这是他们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她想得肝肠寸断,恋恋不舍,可她必须要作出决断,不能优柔地、徘徊地让所有人陷入窠臼。
“锁上吧。”
她的声音很轻。
在万庆十三年的夏天,她终于等到了莲蓬相近,满池清荷,然而,她永远地失去了一起纳凉的人。
时年也觉得遗憾,满园春色才刚刚复苏,又要落灰了。云水间所能得到的片刻安宁,就像梁上的日光,一寸寸偏移,终究灰暗。
就在这一日,信使抵达景德镇,新任浮梁县令的人选定了下来,是原先在鸿胪寺当值的一名礼官,曾在万寿当日立下不世功劳,名为——周齐光。
其实秋秋的成长是渗透在思念和等待中的,没法具象到某一个情节,某一个时刻,用再多的剧情去堆砌,可能也难准确地写出那些瞬间,所以最终就用了王云仙和时年的视角去看。
王云仙看到更多的是秋秋作为民窑新东家的成长,而时年看到更多的是秋秋和徐稚柳的相似点。
其实是有一些细微之差的,现在还不明显,后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