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嘉道:“我家在郊外有庄子,那片山头我比较熟悉。”
“你常去庄子?”
“偶尔吧。”
“庄子上多是些粗人,你一个女儿家,还是少去为好。”
吴嘉不置可否。
孙勤见她谈兴不高,又说:“之前听家父说,你随兄长一道去了江西,到了那边,怎么没叫人传信给我?我若知晓,定会好好招待你,不至于你走了我才得信,传出去叫人以为你我……以为你我不熟。”
吴嘉心想本来就不熟,况且她出去就是为了躲避亲事,怎可能送上门去?只嘴上敷衍:“我是去探亲的,家里有长辈随从,不好私下见你。”
孙勤没听出她的语气里的疏离,一门心思道:“这有什么?你的长辈我总要见的。你我多年不见,正该多走动走动。”
吴嘉停下脚步:“既话说到此处,我想问你,我们多年不见,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你为什么要娶我?”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不是早就定下的吗?嘉嘉,我从来没有想过娶别人。”
吴嘉懒得去纠正他称呼了。
“那你见到了我,我和你想象中一样吗?”
孙勤微有些羞赧:“倒有些不同。”
吴嘉以为他能说出什么有内涵的话来,谁知他一张口就道,“我以为你会和吴夫人一样,是比较温柔内敛的性子,见面才知道,你也有跳脱不羁的一面,日后掌家恐怕要稍加收敛。不过……你倒比我想得要美上许多。”
吴嘉不似江南女子小家碧玉,颇有几分北方女子的大气婉约,五官虽谈不上多么精致,但胜在明眸皓齿,殊色浓艳。平时用淡色衣裳压着气势还好,偏今日是一身紫衣,更衬得她风姿绰约,国色生香。
吴嘉沉默不语,孙勤倒一时看得痴了。
良久,吴嘉闭目吸了口气,继续向前走。绕过一片荆棘丛,凉亭就在眼前,吴嘉这时抬头,看到亭子里的人。
她愣了愣,孙勤更快一步反应过来,呵斥道:“前方何人?怎鬼鬼祟祟在此偷听?”
徐稚柳无奈放下书卷。
好在他提前一步戴了帷帽,否则吓到这位少爷,又要多添一项罪责。他还没开口,吴嘉已快步上前,欢欢喜喜地叫道:“徐家阿哥,好久不见,你近日可好?”
徐稚柳再次听到这过分亲昵的称呼,眸色微沉,应声道,“尚可,还要多谢你从中周旋。”
“你已感谢过多次了。”吴嘉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徐稚柳唇角微微抿起,绷成一条线,片刻后才道:“天已大亮,我该回去了,先失陪了。”
吴嘉道:“那午后我去找你可好?”
徐稚柳一怔。
吴嘉拧着手,期期艾艾望着他:“我有话想对你说。”
徐稚柳看了眼她身后不远处面色铁青的年轻男子,轻声拒绝:“我有午课,恐怕不便。”说完,他快步离去。
还没走远,就听到孙勤问吴嘉:“那人是谁?”
吴嘉不知说了什么,孙勤似乎有些急切。徐稚柳走到中途,脚步微顿,另起一条小道上山。
恐怕今日他不适合再出现在寺院了。
这边吴夫人刚刚在禅房安置下来,吴嘉一行就回来了。母女俩脱去鞋袜,在炕上说话,苁蓉抱着一篓蜜桔过来,笑着说是小沙弥回赠的,怎么拒都拒不了。
吴嘉顺手剥了一只,眼睛发亮:“好甜啊,娘,你也吃。”
吴夫人含笑接过橘子,问她:“怎么不多和孙勤说说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有什么好说的。”
吴夫人不赞同地摇摇头:“多给他一些时间,相处久了就好了。”
吴嘉一想到孙勤看着徐稚柳离开时满怀质疑和鄙夷的目光,就又气又想笑,不吐不快:“娘,您早上都看到了,他小肚鸡肠,连个孩子都容不下。我性情乖张,日后我嫁去了他家,又哪里容得下我?”
吴夫人叹气:“他也是一时心急,想在你面前求表现。”
“别的不说,孙家的气派倒的确被他表露无遗。”
苁蓉在旁猛点头表示赞同,吴夫人问了山上发生的事,安抚吴嘉道:“他随孙旻多次外放,在京中待得不久,兴许对普济寺的情况不太了解。”
“不了解当然没问题,只是,何至于拿下人出气,这就是他孙家的礼数吗?”
吴夫人还要圆说,吴嘉一口打断:“娘,承认他自大就这么难吗?您还要帮他找多少借口?”
“好了好了,你如今对他有偏见,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回家了叫你父亲和你说。”
“本来就是嘛,您怎说得我蛮不讲理似的。”
吴夫人不欲和她争吵,只道:“嘉嘉,人无完人,即便孙勤有这不好那不好,他也是你父亲千挑万选才定下的。”
“那我就只能接受吗?”
“事已至此,你还能如何?”
吴嘉说不出话了。
她母亲是典型的士族女子,心明如镜,却从不抗争,她不是没有看到孙勤的不好,也不是不会担忧她去了孙家受委屈,只从她的角度来看,世人皆是如此,有好就有坏,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找理由说服自己,继续这么过下去。
纵然孙勤自大,也是她高攀了的,她应当知足。
她们默默延续着某种被认定为世家女子的使命,牢牢把自己钉死在贞烈牌坊上,一心为夫而生。
这种生活,吴嘉不要。
午后,趁着吴夫人小憩,吴嘉悄悄离开禅房,经由小沙弥指路,找到了在后山的徐稚柳。徐稚柳见到她格外诧异,整个人都愣住了。
吴嘉笑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徐家阿哥怎躲我躲到这里来?”
她叫苁蓉去招待外客的厢房找过了,知道他不在,猜到他许是看出了什么,因下也没遮掩,坦诚道:“先前在凉亭是我不对,我是故意说给孙勤听的。”
徐稚柳无意被人利用,何况吴嘉救了他的命。
他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不想嫁给他?”
吴嘉扬眉:“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那你……”
徐稚柳沉吟着:“你来找我,可是想要我做什么?”
吴嘉的笑更加灿然了:“徐家阿哥,你真聪明!”
突然被人戴高帽可不是什么好事,徐稚柳心下似乎有了猜测,只不愿意深想,径自问道:“吴小姐,但请直言。”
吴嘉朝他走近。
山风很大,并不适合在此长谈什么,她也无意挟恩以报,为求出路,将另一个人逼进死胡同。
“我的情况你都知道了,我不想嫁给孙勤,也不想随便嫁给其他人。可我没办法为这件事做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毁了和孙家的亲事。”
“你想怎么毁?”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失了清白,那孙勤应该会主动退亲吧?”
没有一个男子能接受未婚妻失贞,孙勤更是不能。吴嘉本还担心他对自己有几分真情,或许一时不舍放手,但今日见过一面,深知其人有多自大狂妄后,她放下心来。
对付孙勤那种人,这是快刀斩乱麻最为果决的法子。
徐稚柳却觉心惊:“你可知女子贞洁意义为何?”
“我知道,一旦用了此法,今后即便觅得良人,恐怕也难两全,不过我不后悔,若为了这所谓的清白,要让我嫁给厌恶之人,宁愿一辈子青灯古佛也不愿意面对他,那我宁愿不要这个清白。只是我没有旁人可以求助……”
她哪有和外男接触的机会,若非吴寅托付,就是徐稚柳,至今也只是旁人口中的大才子,吴嘉生命里一个曾为之惊艳的过客罢了。
她深吸一口,鼓足勇气问道:“徐稚柳,你愿意为我当这个恶人吗?”
“你疯了吗?我不同意!”
徐稚柳厉声道,“你若当真不想嫁,我可替你想想法子,但此事休要再提,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吴嘉,我与你兄长交情匪浅,僭越说一句,你这样非但害人害己,更是对你父母亲人的不尊重。若叫他们知道你失贞于外男,该如何心痛?!”
吴嘉被训了一顿,也知自己冲动,事后向徐稚柳致歉,徐稚柳没多计较,只到底不放心,打算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吴寅。
他看得出来吴寅有多在意这个妹妹,若吴嘉当真不愿,想必吴寅会帮着游说吴家长辈。
只他的信还没来得及寄出,就先收到了吴寅的信。
信上,吴寅寥寥数字将景德镇概况陈清。
徐稚柳盯着那一行行字看了不知多少遍,直看得眼睛发酸,心口钝痛,隐约喘不过气来,方才一把将信揉成团,丢在脚下。
那只被火燎烧后皮肤褶皱焦黑、嶙峋可怖的手,用尽全力撑在案几上。
他的脑海里不住回想信上的内容:
王瑜悬梁自尽。
梁佩秋鸠占鹊巢。
仅这两句话,徐稚柳一整夜没有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