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万庆十二年在安庆窑改弦更张中悄然而逝,正式进入万庆十三年。
这一年,皇帝到了知命之年,年逾半百。
无论北地是否民生艰难,烽火交加,也不管南境是否群匪四起,海患难除,这个五十大寿,皇帝势必要隆重地大办一场。
这个决心下达到地方,即便远离京城的景德镇,也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紧促感。
一边各大民窑准备的精美瓷器一一登场,供御窑厂筛选登记,用以孝敬皇帝。另一边造办处下达的御用瓷也在紧锣密鼓地烧制当中,近百幅长卷的礼单在耗费巨大人力和物力后,总算看到了希望。
即便如此,该庆祝该热闹的祭祀礼仪活动,也一项都不能少。
按照规矩,农历三月十五要唱行色戏。
行色戏起初是做窑、烧窑业为了能烧造出好的瓷器而祈祷陶神、窑神的庇佑或事后酬答神愿所演的戏,前朝时期这种戏多在师主庙演出,万庆年间发展到从事瓷业生产以及经商的各个行帮,演出地点为庙宇、会馆或是现搭的戏台。
行色戏对从事窑业的百姓来说有神的喻义,不可侵犯,不仅各诞辰日和重要活动要演戏,就是做错了事,也要罚戏,以此来表达对神的敬畏。
行色戏演出时间相当长,有时候要唱几个月,行会里都有严格规定,一般是小器匣钵业在马鞍山搭台首演,第一天是专门售卖匣土的子土户,第二天是小器匣钵厂等等,依次往下是窑砖山、风火仙的烧窑业,各行业,各会馆……
梁佩秋年节里接了王瑜的班,到三窑九会挂个虚职,回到安庆窑,就开始安排行色戏。
管事拿戏目来给她筛选,和以往一样,戏班子种类繁多,徽戏、楚戏、鼓戏、京戏、淮戏什么都有,只有一样,今年和以往不同了,肉眼可见各行各业变得谨慎起来,凡事经过深思熟虑才敢往上报。
可以说湖田窑和安庆窑的这一场万寿之战,给安十九彻底扬出了狠名,徽赣一带每他出现的地方,百姓皆闻风丧胆。
老一辈人常说前朝宦官弄权,搞得官场商场乌烟瘴气,怎么到了当朝,这事儿还没人管?其实不然,万庆皇帝即位后,曾有心狠狠整治阉党,那阵子官宦大多分管内务府各事项,也常在省内跑,只职权不比以往,历届督陶官都要经过严选考察,时常还有巡抚监理,大小是不能太犯浑的。
只皇帝心软,没舍得动从小抱养自己的大伴,一时恻隐,使得阉党死灰复燃,安乾借着皇帝的怜惜在内廷如鱼得水,徒子徒孙情随事迁,身价也跟着节节攀升。
到了如今,天高皇帝远,生出一张手遮住江西的天,谁也翻不过那五指山。譬若曾经郎艳独绝的徐大才子,不也没有成功吗?下场如何老百姓有目共睹。
不怪当官的窝囊,怪就怪这年头太监太狠。
摊上这么个魔王,谁心里不犯嘀咕。眼看梁佩秋一路看过去,名册上的戏目都给描了红,管事王燚顿时犯难。
就在梁佩秋再一次动笔时,王燚忍不住开口打断:“东家,这出《破蛮兵》为何不成?”
梁佩秋淡淡道:“杀气腾腾。”
“那《太君辞朝》呢?”
“你想暗示什么?”
王燚一拍大腿,两股颤颤:“东家,您可折煞我了,我哪里敢呀!”
想到那出被禁演的《打渔杀家》,他还有什么不懂?凡事关恶霸、打杀,有斗争性质或有隐喻的都不行,最后能唱的只有男女情爱、风流浪子和俏女婿的民俗戏目了。
一团和乐,才是无风无险。
王燚面如死灰地从办事处出来,回头看向恢弘大气的青石门楣,安庆窑三个大字赫然在列。高高门槛圈出一片盛放阳光的平地,往里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晦暗,上供一座祖师童宾的神龛。
神像系武官打扮,豹头虎眼,神采奕奕,两边有把桩、做重、打大锤、收纱帽等师傅塑像,皆头缠扎巾,身披搭肩。
按说见着童宾神爷理应严肃恭敬,可不知为何,王燚总觉阴森,鼻间萦绕一丝挥之不去的苦腥味,每每细闻都忍不住反胃想吐。
也不知打哪寻来的草药,腿断了这许久,还能痊愈吗?
回想端坐在神像旁的少年,和记忆里某个身影实在太像了,言行像,谈吐像,气质像,只那徐少东家不苟言笑时再怎么怵人,却不会随意伤人,可现在这位……怎么瞧都瘆人!
王燚是王家远房旁支的子孙,算王瑜一手培养起来的,和王家自当同气连枝,同仇敌忾。只如今王家窑已经改名换姓,王瑜魂归千里,王云仙也被赶了出去。
为生计考虑,他不得不低头。
话说回来,从前在窑口走动,他和梁佩秋时常打照面,并不算陌生,偶尔得了空还会闲话几句家常。王家有大小喜事,他也帮着奔走,和梁佩秋多有接洽。
然而经了那档子事后,他怎么看都觉得少年生了两副面孔,王瑜在时扮猪吃老虎,一副与世无争的乖觉模样,谁不平生几分怜惜?谁知一转头,竟生生从王瑜身上啃掉块肉,那肉血淋淋的,直教人触目惊心。
现在坊间都在传,当初他和夏瑛联合对抗徐稚柳,以及徐稚柳代表的湖田窑,就是安十九在后头排兵布阵。
先压下湖田窑的势头,再侵吞安庆窑的家业。
他从一开始就是狗太监的人!
想想也是,行色戏唱了多少年,哪回不是各行业各会馆自行决定,什么时候需要三窑九会审核?今年还是头一遭。
王燚甩甩衣袖,直叹一声晦气,随后大步离去。
不久,原先在小青苑照顾梁佩秋起居的白梨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见左右还有账房管事在算账,便附在梁佩秋耳边,压低声音道:“时年又来了,在外面死活不肯走,非要见你……”
梁佩秋眉头一皱,搁下笔:“什么时辰了?”
“巳时刚过。”
梁佩秋一听,起身往外走。
她动作熟稔地抄起拐杖,甚至不需白梨搀扶,走得又快又稳。白梨落后一步,小心伺候在她身旁。
她急了,推白梨向前:“你跟着我做什么?快去把人赶走!”
“哦哦。”
白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动作比脑子快,下意识转头就跑。
从去年断腿到如今,她跟随梁佩秋有一年多了,尚算了解她的为人,是再亲和不过的,向来没什么脾气,碰上胆大的奴才,甚至可以把她当软柿子拿捏。
只自从王大东家在祠堂自杀,一切就变了,窑口气氛怪异,人人阳奉阴违,偌大的家业她需得不眠不休才能操持得当,自此不再爱笑,也不多话,脾气易怒,阴晴不定。
对内是“东家”,对外是“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容不得一点反驳,稍有不慎就要挨板子。
她倒是没被揍过,只凡事犯到那位太监跟前的,都受到了不小的惩罚。这么一想,她忽而想起什么,大步朝外跑去。
梁佩秋到门口时,安十九刚好从软轿中下来,裹着一张上等狐狸皮,细白的脸像女子一般秀美。
她上前恭迎,安十九轻笑:“早就和你说了,你腿脚不便,不必亲自相迎,怎不听呢?”
“不要紧,坐了一晌午,出来迎迎大人,也正好松松筋骨。”
安十九就喜欢听她说话,坦诚直接,不比前头那位大才子圆滑,整天打官腔,交往起来累死个人。
他推开左右,上前与梁佩秋并肩而行,说道:“雪天路滑,还是得当心。我让人给你送的草药,可还一直用着?”
“每日都在用,疗效很好,还未谢过大人。”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安十九正笑着,余光瞥见一道疾速冲上前来的身影,还没来得及躲闪,那身影就被高壮护卫一胳膊撂在雪地里。
他惊魂未定,拨开油亮的狐狸毛定睛一看:“哟,这不是徐大才子跟前的书童吗?好些日子没见,你躲到哪里去了?”
“我呸,你草菅人命残害忠良都没躲,我为何要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