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女儿想着,先治好身上和脸上的烧伤要紧,如若不然,他怕是连那道门槛都跨不过去。”
别说区区二十出头的少年儿郎了,便似他这般历经千帆的,若遭人如此祸害,也难跨过心里那道坎。意志稍差些的,救不回来是多数,即便救回来了,恐怕也早就一死了之了。
吴方圆心有戚戚,平复下情绪后,对吴嘉道:“明日我随你去庄子上一趟,我要见见他。”
这时的徐稚柳还不知道,吴家兄妹偷藏他于庄子的事情已然败露,日日在窗前翘首等着景德镇传来信儿。
面对这张音容俱毁的脸,他依旧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似乎恐惧和不能接受、难以面对的并非毁容这件事本身,而是藏匿于毁容或身死背后的阴谋、虚伪,亦或可能错付的真心。
他一向是个善于思考和计划将来的人。过去许多年,为了能堂堂正正替父亲翻案洗刷冤屈,他没有一日不在筹谋。他的脑子可以分成两瓣,一瓣用于处理窑务,一瓣则在计划退路。
每次完成一步,下一步甚至下下一步的安排就已在实施了。
然而这次,他完完全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完全不敢分析和判断背后那张黑手会是谁,不敢在没有定案的前提下,设想一点那人的不好,哪怕只动个念头都不行。
一想起她,他就会痛。
那唯一一块完整的,没有腐败的肉,既是软肋,也是鸩毒。
次日午后,吴方圆抵达庄子,在梁伯的引路下,见到了正在竹屋后高地上读书的徐稚柳。
远远望去,少年人手执书卷,负手立在溪岸旁,寒风从旷野袭来,挥斥着凛冬的权力,嘶吼怒号,而他专注一处,心无旁骛。彼
时茂林深篁,涧水潺潺,山水之间,吴方圆忽而有种恍惚感,似回到年轻时候,看到了昔日故友——有匪君子,渊渟岳峙。
只这么看着,就知不俗。
徐稚柳听到动静转身,也第一次看清了和好友长相有八分相似的吴方圆。
因祖上都是塞北马背上的功臣,吴方圆和吴寅身量都极为高大,吴寅肤色虽深了些,但剑眉星目,五官硬朗,勉强算个俏佳郎。
吴方圆则生得草率些,方脸盘,悬胆鼻,乍一看气势唬人,颇有几分关公之威,细看又笑纹极深,有弥勒之风。
尤其今日不上朝,他穿了一件暗纱常服,更衬得他魁梧方正,和方圆沾不到一点边。
两人隔着涓涓溪流对望了片刻,还是徐稚柳先反应过来,戴上帷帽,涉水回到岸边。
他先是朝吴方圆行了一礼,尔后道:“吴大人见谅,小生面容丑陋,恐怕惊吓大人才遮面示人,望大人不要介意。”
“无妨,你的事嘉嘉已同我讲了,我这次来,确也有事要问你。”
两人回到竹屋,梁伯给他们各自倒了杯茶,识趣地退到了门外。
徐稚柳在见到吴方圆的那一刻起,几近僵死的脑子终于又开始了运转。是以不等吴方圆开口,他先主动说道:“这次是我拖累了吴兄和吴家小姐,我愿一力承担,还请大人不要责怪他们。”
吴方圆问:“你一介草民,如何承担?”
徐稚柳略思考了一会儿,答道:“据我所知,我还活着这件事只吴兄和吴家小姐,吴大人另庄子上这些人知晓。庄子上都是吴家的人,想必没有大人的吩咐,他们不敢随意声张,何况他们并不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既然事情还没败露,想必不会牵连大人一家。我……我会尽快离开,不给吴家惹来麻烦。”
吴方圆不说话。
徐稚柳的心渐渐往下沉:“大人若不放心,非要徐稚柳死在景德镇的话,那么,我的命大人尽管拿去。”
“你不想活?”
徐稚柳轻轻一笑:“蝼蚁偷生也需要信念。倘或世人认定徐稚柳已经死了,那么就凭我这张脸,谁能信我?谁敢信我?便有天大的冤情,我也没地方说。”
“那你为何不死?”
徐稚柳又是笑:“大人慧眼,想必已经看出来了,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死了,即便杳如黄鹤一场空,我也想争一争。”
吴方圆叹道:“徐稚柳,一年前你在大龙缸越级上书,状告安十九时,我就知道你不甘心。可你得到了什么?你可知若非太监横行无忌,我等文官集体忍无可忍,想尽办法替你在朝野走动,你要受的何止一剑?你的命早就没了!”
徐稚柳一惊。
“你要争公平,争公道,争正义,我何尝不知?可这些东西,你挣得来吗?你区区一介草民的一条贱命,拿什么资本去争?!”
吴方圆道,“那一次你没有死,是你命大。这一次你没有死,却非人力能及,而是老天爷的恩施。既如此,我劝你还是放下,忘记前尘吧。”
“大人的意思是?”
“我会给你一个身份,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度余生,也算全了你和我儿的交情。”
不等徐稚柳表态,一个声音破门而入:“爹,不可!您答应我的,要请广普方丈为他治疗烧伤,怎能出尔反尔?”
吴方圆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亲闺女,再看看后面缩头缩脑的梁伯,就知这丫头不是刚出现。他强忍着怒火,辩白道:“我没说不给他疗伤。”
“那您就别耽搁了,赶紧写信给广普方丈吧。”
她这话说得轻巧,广普方丈是谁都能请动的吗?是想见就能见的吗?皇帝想见人一面都要提前去申请,遑论是他。
吴方圆拿她没有办法,看了看徐稚柳暴露在外的皮肤,想到他受的罪,心下也生出几分怜惜,故道:“昨日我已修书送去普济寺了。”
吴嘉当即喜上眉梢。
她在外人面前总端着几分世家小姐的矜贵,只对着自家老爹才会又哭又闹,暴露无遗。想到方才一时心急,叫徐稚柳看到了自己咄咄逼人的一面,脸颊顿时泛起热意。
不过比起为他争取到的机会,这点羞赧不算什么。
她立刻叫苁蓉去准备暮食。
高额聘来的厨娘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她实在高兴,对吴方圆说:“爹,您不知道,自打徐家阿兄病了,就没一日好好用过饭。这人不吃饭,身体哪能好呢?您快替我劝劝他,叫他知道广普方丈的厉害。”
吴方圆和徐稚柳听着这声“徐家阿兄”,都没反应过来。
吴嘉仿若未察,走到两人中间,自如地坐下倒了杯茶。
闻着金秋里她和苁蓉捡拾晒干的桂泡出的淡淡茶香,她朝吴方圆眨眨眼睛:“今晚娘不在,您尽管畅饮,我保证一个字都不向她透露。哦对,忘了告诉您,我还给您备下了您最爱的陈年雕和醉蟹。隆冬里喝上一壶温好的酒,再吃一口螃蟹,甭提有多快活了!”
末了,趁吴方圆被迷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对徐稚柳粲然一笑。
徐稚柳没忍住牵了牵嘴角。
吴方圆就被她四两拨千斤的伎俩带跑了,摸摸脑门。
方才他说到哪里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