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王瑜死了?怎么死的!”
见他情状激烈,竟一个起蹿猛扑到自己面前,桩子忙不迭道:“他是悬梁自尽,事发于深夜,被人发现时已经晚了。不过、不过我听说他也是被逼得急了,才会想不开寻死。”
“谁逼的他?”
“他的徒弟,安庆窑的小神爷。”
“你说谁?!!!”
桩子答:“梁佩秋。”
这事儿大街小巷人尽皆知,用不着桩子细说,吴寅街上走一遭,就能听到许多个版本,讲的最逼真的一版,要属鸣泉茶馆的说书先生。
却说当日江水楼上杯酒释前嫌,原是王瑜假意逢迎,给徐忠摆下的鸿门宴。徐忠酒后失言,被安十九抓个正着,以诬陷朝廷命官之罪下了大狱。
安庆窑的小神爷,出于前头与徐少东家的交情,不忍徐忠被害,求见安十九为徐忠求情。可这么一来,无疑背刺自家东主,王瑜怎能忍受?
是以师徒俩生了嫌疑,梁佩秋多日不曾入得安庆窑的大门。
一时间,坊间众说纷纭,站梁佩秋的有之,支持王瑜的也不少。有人说,正是两家争夺万寿瓷的关键时期,怎可儿女情长?又有人说,小神爷有情有义,既能断腿保瓷,又能打渔杀家,凛然高义,恰是我辈杰出,哪里错了?
此时就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站出来爆料,说梁佩秋去牢里探望徐忠,被徐忠指着鼻子骂猫哭耗子假慈悲,和王瑜蛇鼠一窝。
她回安庆窑请求王瑜的原谅,又被王瑜骂身在曹营心在汉,为一己之私置养育她多年的安庆窑而不顾,实在忘恩负义。就连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王少东家,那个混不吝都不再认她,不许她进王家门。
梁佩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徐忠徐忠没救出来,还把王瑜气病了。那日在安庆窑,王瑜一经转圜就要见她,多少人在墙外看着,就见那小神爷疾步进了罩房,不久后里面传出争吵声。
王瑜人在病中,声音却是不小。
“小梁,你品性纯良,优柔寡断,怎与天斗?便是徐稚柳,最终不也当了逃兵?你别打断我,且先听我说完,近日武昌和江南会馆因施工建址械斗了半个月,始终无人问津,你可知这是为何?我来告诉你原因。
武昌会馆的馆主早就和衙门打了招呼,要乱斗逼走江南会馆,霸占其建筑场地。而江南会馆的馆主和三窑九会的主簿有裙带关系,事涉江南颜面,绝不退让。两派人斗到一起,谁也争不过谁,后来无法,溯源到审批文书上才发现症结,原来江南会馆的文书上有徐稚柳的名字!
早两年馆主在景德镇无依无靠,曾求着徐稚柳帮忙走动,徐稚柳体谅他不易,不辞辛苦为他奔走。如今却因这名字惹了一身骚,江南会馆方才明了,狐狸大王坐山观虎斗,利用他们互相牵制,不为别的,为的就是把湖田窑推到前面祭台!”
安十九认定徐忠和湖田窑的“起义”,全因徐稚柳而起,即便徐稚柳已经死了,徐忠下了大狱,安十九仍不肯放过徐稚柳,一再地往他身上鞭刑。
一次不行,两次三次!
“这种小人你还妄想和他争什么公道,不是笑话是什么?景德镇就是这片黑天,谁也翻不过去,小梁,认命好不好?”
安庆窑涉嫌偷税漏税,上报户部的文书就压在安十九手上,王瑜数日之间头发全白,抓着她的手苦苦追问,“小梁,文书一旦发出就截不回来了。若得罪安十九,湖田窑的今日就是安庆窑的明日,你为何还想不明白?你到底在徘徊什么?你是不是逼死我才肯收手?”
王瑜不知安十九的真实打算是什么,只知这一回他要整治徐忠,徐忠死了就天下太平,谁也不会被牵连,安庆窑的这个窟窿也能无声无息地堵上。
只梁佩秋不肯认命,非要救人。
如何能救?安十九能给她什么好的出路?王瑜用脚指头想想都能猜到,势必是要断头流血的抉择。是以,越是如此,他越要狠下心来,逼她放手。
若不然,死的只会是安庆窑。
梁佩秋苦苦挣扎:“难道我是块木头吗?即是草木,谁又敢断定它们一定无情?我不舍湖田窑和窑工们被摧残有错吗?我的道德难道是用来了结自己的吗?”
王瑜说:“小梁,你没有爱屋及乌的能力,就是没得选。若你觉得为难,也只能说,在你心里那个人更重要。”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你究竟要做什么?为何不肯放手?若我和安庆窑当真无比重要,你就听我的,不要再管那厮死活!”
“师父……”
“如若不然……如若不然,从今日起,你就与我安庆窑恩断义绝,往后再不相干!”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满座无声。过了片刻,有人笑喊道:“说的跟真的一样,难道当时你就在墙外?”
“看官您且听我说,至于信不信,看您自个儿。”说书先生笑道,“即便我说当日在门外有不少耳朵都听见了争吵,内容也如上所说,没有经过什么改编,您怕是也不会相信吧?”
“可他们师徒多年,小神爷又一身本事,王大东家怎舍得放手?”
“你说的对,症结就在这里!为何小神爷一身本事,数年来却从未听到他的声名?”
“世人也不都是徐稚柳。”
“那你们说说,他和徐稚柳有何区别?都是寄人篱下又龙困浅滩的主,如何不让主家忌惮?”
“你的意思是,小神爷之前不在窑口走动,是因为一直被王大东家打压?双方只担着师徒名分,实则关系早就破裂了?”
“若非如此,如何解释当下种种?一个能得徐大才子另眼相看的人,岂是庸才?韬光养晦十数年,及至乱世应运而生,大放光彩,照我说,小神爷才是万庆十二年最好的一步棋!”
“这也太精彩了!后来呢?”
“后来当然如你们亲眼所见,师徒俩撕破脸皮,彻底谈崩。那小神爷钻了王大东家卧床养病的空子,买通窑口管事,以安庆窑的生死存亡为要挟,逼迫王瑜签下转让书,从此安庆窑改名换姓,作梁家窑。”
“那、那王大东家呢?”
“哦,王大东家呀。”说书先生似是轻笑了下,那笑极为瘆人,“王大东家不甘忍耻苟活,在祠堂悬梁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