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安十九没太丧心病狂。
今日这一出,也不过是为了全安大人的脸面,彼此默许之下由他低声下气,来求一个“友好共处”的场面罢了。
徐稚柳盘膝于蒲团上,欠身倒了杯茶,浅色汤水晃动着,被他双手平举送到吴寅面前。
吴寅不习惯文人做派,赶紧摆手,接过去牛嚼牡丹似的一口喝下。末了还倒扣杯子,朝徐稚柳示意一滴不剩。
徐稚柳不由地笑了。
吴寅这才微松口气,又道:“你千万不要轻信了那阉贼的鬼话,他们那帮内廷的阉人,镇日活在算计里,没皮没脸,更没有骨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吴寅还要说下去,被徐稚柳以手掩唇,摇了摇头。
他当即意识到隔墙有耳,却是不怕,高声道:“老子还怕那阉贼?有本事明着来,不要暗地里伤人!”
徐稚柳但笑不语。
只是那笑意浮于表面,始终未达眼底。吴寅瞧着面前这人,看似还是熟悉的那个人,只神态、精神和内里仿佛都被掏空了,短短数日,浑似变了个人。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面对给不了任何回应和承诺的徐稚柳,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吴寅顿觉气馁,又想鹤馆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不若先行离去,日后再找机会见他?不想临要出门时,徐稚柳忽然叫住他。
莨风阁上忽起一阵风,阁内中人端坐在燃香的榻后,身姿清正,面目肃然,似佛似圣,颇有一种不问俗世的高人之姿。
吴寅目光扫过山峦间,再次向他看去。
瞬时间,他仿佛回到不久之前,在一个水汽尚未化开的清晨,隔着重重雾霭他也曾这样回头,那时的阁中人也是这副形态,静水流深,杀意四起。
他不由展颜一笑,又立刻作出佯怒的姿态。彷如两人吵崩了似的,用力甩上门扉,气怒而去。
随后,窗边落下一枚荷包,徐稚柳起身走过去,朝窗外看了一眼,并不见一人,也不知这荷包是如何落下的。
片刻之后,他打开荷包,取出里面的纸条。
上面简简单单三个字——黄家洲。
*
回到湖田窑,徐忠刚巧从黄家洲地界儿回来,说起那边的情况简直满脸菜色。
“好在就是去走个过场,我脚步一转就回来了。还让我主持公道,我主持个他奶奶?上赶着去被人打还差不多。”
徐忠在小厮伺候下净了手,洗了脸,想到什么又说,“回头徐大仁若来找你,你也别蹚这浑水,我去洲地上看过了,嚯,一大帮下脚夫杵在那儿,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搞不好出人命的。”
徐大仁是苏湖会馆的馆长,今儿这出就是他起的头。
说起黄家洲那一片,原先就是一块由昌江东岸向河延伸出来的无名洲地。盖因前朝有位皇帝私访景德镇时,从那里登岸,以“皇”字谐音“黄”,后而取名黄家洲。
黄家洲上最初是发了洪水无处可去的灾民盘居之地。他们就地取材,利用洲上的竹子剖篾编制瓷用竹篮为生。
竹子被砍光后,这批人就待在这里贩卖“下脚瓷器”。
所谓“下脚瓷器”,就是商家挑剩下的劣质次品。
景德镇本来就是个大瓷器市场,由于河边上人流量大,码头还经常有万年、鄱阳、南昌等地来的米船和渔船停靠,所以这地方的粗瓷特别好卖。后来卖瓷器和做篾匠的住户越来越多,竹子被砍光了,成了一个河边坦场。以至于做小生意的,摆瓷器摊的,走江湖卖艺的,说书唱传的,耍猴把戏的,卖西洋镜的等都聚集在这里,形成了一处闹市。
在不涨洪水的时候,洲滩上买卖倒是十分兴隆。
这不,时间一长,就遭人眼红。
多年以前看中此地热闹,就在这里买地建立苏湖会馆的徐大仁,日渐地不满足于现状。本来在买地的契据上县衙已界定好了四至。会馆东以前街为界,南以富商下弄为界,北以何家窪为界,西以近河的桦树为界。
界西就是河洲滩地,桦树以外有一大片是做买卖的和卖艺人的摊位。
但是,就在前不久徐大仁携厚礼拜会了浮梁县令张文思和督陶官安十九,将契据上的“桦树”为界改为“河水”,并张贴告示重设地桩。
他们这一出偷梁换柱的阴谋,意在把洲滩全部囊括进去。徐大仁有了新地契傍身,底气十足,派人到洲滩上强迫做买卖的人交纳地租。
其行为霸道,激怒了在洲上卖瓷器的都昌人。苟且艰辛生活的民众,已经被权贵逼到了悬崖边上,为求生存,什么事做不出来?他们不畏强暴,其剽悍在当地已形成了一股风气,故而告示在贴出后不久就被人撕掉。
洲摊上的百姓蜂拥而上,不仅将告示撕了,将河边的界桩旗杆折断成数节,还对徐大仁派来收租的管事拳脚相向,随后与苏湖会馆的看家护院厮打。
双方你来我往,损失惨重。
此事闹到县衙上,也只得了张文思不分黑白的四十大板以及轻飘飘的一句话:“再若聚众闹事,定当重罚不饶。”
自古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连县衙都公开认可的霸地侵权行为,其背后的勾当不言而喻。
洲民们见此情形还不肯低头,要徐大仁拿出老地契说话。
徐大仁这时玩起心眼子,直说已经换了契据,老地契作废给烧了。具体烧没烧,还是作为依据在县衙库房里收着,这就不为人知了,不过洲民们见徐大仁无赖推脱,也不认输,自请了都昌会馆来主持公道。
两大会馆头首们相约着坐下商谈,当然是你有你的独木桥,我有我的阳关道,谁也不让谁。这么僵持着几日过后,徐忠并王瑜等大东家们就被请去堂会上做主。
徐忠是个圆滑的,这种糟心事一向不予理会。更何况徐大仁有衙门撑腰,都昌帮虽是自家人,但今时今日以徐大仁所彰显的地头蛇姿态,恐怕难以调和。
有了起先的大打出手,后面再斗起来,形成流血事件并不奇怪。
徐忠就是知道徐稚柳的性子,多半这帮人要他念着同乡之谊去帮忙说和,故而再三提醒,又道,“他们打量你自来和那头过不去,说不定要借先前的事唆使你,你可千万别上当。”
若徐稚柳当真因阿南的事,遭了他们的算计,被驱使着和张文思、安十九对着干,他这条老命可真要保不住了。
前儿个已经被吓得够呛,在床上昏躺数日,好不容易转圜过来,此时已是惊弓之鸟。
徐稚柳看他脸上带有几分告饶的意思,想他本是堂堂一大民窑东家,竟然要向小辈服软,一时也百感交集。
他当然晓得徐忠的意思,苏湖会馆强占黄家洲地盘只不过是明面上的一件“小”事,他的态度所代表的未来湖田窑的立场才是“大”事。
虽则这一遭都昌帮人被外乡人欺负到了头上实在有失颜面,但谁让他们苏湖帮有钱能贿赂得了官员呢!
徐忠老生常谈一番后,似是为了缓和气氛,转而说起阿鹞的亲事。
“周雅那头回去后又写了信过来,看样子对这门亲事很是满意。我想问问你的意思,若也觉得可行,不如就将他和阿鹞定下来?”
徐稚柳摇头,取了黄家洲的地形图一边看一边说:“周雅不是良配。”
徐忠见他随便一句话就抹杀了自个奔走数月的努力,一时气结,闷声道,“周雅不是良配,那谁是良配。打量你是良配,你又不乐意。”
徐稚柳听他一阵咕哝,抬头询问:“叔父?”
徐忠忙掩唇捻须,咳嗽两声:“你这是何意?”
“当日周雅过府,看他前后态度并算不得敬重阿鹞,想必成婚后两人也难以和睦相处。再者,阿鹞出事时,我们虽上下都瞒得紧,但叔父敢保证没有透露一丝风声吗?周雅回去也有不少时日了吧?何以近日才回信给叔父,叔父没想过缘由吗?”
未出嫁的女儿平白无故遭人掳掠了去,即便他们如何隐瞒,当日就在家中做客的周雅,岂会一点不知?若他当真一点不知,只能说他愚蠢无能。
若他知晓,就不可能没有半点顾虑。
其一是为阿鹞的贞洁,其二是对湖田窑的权衡。
不管出于哪一点考量,周雅最终选择将亲事继续下去,足以证明对方看中湖田窑更甚于阿鹞本人。光是这段时日他对阿鹞不管不顾这一点,就已经不堪为配了。
“阿鹞如今年岁尚小,我……我一时间大抵也不会走,叔父不必担心太过,且让阿鹞在家中多待些时日,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吧,也容她选一个合心合意之人。”
嫁娶不是小事,对女子而言更是影响一生的大事,男子碰到不合心意的女子可以休妻,可以纳妾,女子却很难在“七出”以外为自己谋取一条好的出路。
徐稚柳不想因为自己让徐忠草率地嫁了女儿,也不想让自小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妹妹余生不得欢喜,那样即便他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心中也总有一处不安。
徐忠听他这么说,倒似平添一口浊气,吐不出咽不下,如鲠在喉。怕他走,怕湖田窑不能维系,又怕他不走,怕官权下手。
他的心情是矛盾的,实在是既喜且悲,还有点隐隐的担忧。
说不准担忧哪一点更多,表面上看起来太监应当不会出手了,可以徐稚柳的性子,谁能说得准今后?他这个名不副实的大东家,担着几百口人的生计和一个家族的兴盛衰败,真真是半天云里踩钢丝,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呀!
眼看徐稚柳还拿着黄家洲的案卷在看,徐忠强忍一肚子的火气,撒开手不去理会,且由着他去吧!
他不管了!
徐忠:明说了吧,我不干了!摆烂了!
这张大肥章算补更了嘤~
明天应该还有个大肥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