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油嘴滑舌。”
这时节的风吹来十分惬意,忽然,听得身后有吆喝声响起,却是一队官差赶来,要驱走这些摊贩。
“都回去,真定城今夜起施行宵禁,无故不得外出!”
突如其来的政令,使得摊贩都不能接受,街巷上乱成一片。
李季兰转头一看,见方才卖草编的老妇也被推搡得十分狼狈,不由道:“这些官吏做事一拍脑袋,却苦了百姓。”
“别说了。”李腾空小声提醒道。
“可你看他们多欺负人……”
李腾空于是偷瞥了薛白一眼,知道一定是这位常山郡的主官下令宵禁的。
他们加快脚步,寻了街边的一家酒楼,那掌柜的正忐忑不安地站在门边看,说恐怕招待不了几位客官了。但不知薛白与他说了什么,便安排了一个雅间,点了几个酒楼的拿手菜,还要了一壶清酒。
“薛郎酒量那么差,要酒做甚?”李季兰奇道。
“给你喝。”
“想灌醉我?可我酒量可好了。”
“装醉也行的。”薛白莞尔道。
李季兰正抿了一口酒,听了这句话,脸上泛起红晕。
李腾空也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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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后宅里静悄悄的。
薛白又处置了些事务,赶着月色回来,只见几间屋中都已熄了灯火。
他推门而入,只见李腾空正在窗边的蒲团上打坐,柔和的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的脸、她的脖颈上,有种朦胧的美。
薛白不忍打搅她清修,轻手轻脚地转到榻边,解了外衣。
李腾空脚步轻柔地像只猫一般走了过来,从后面搂住他的腰。
“忙完了吗?”
“我以为你睡着了。”
“没有,季兰子喝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薛白闻到李腾空身上淡淡的香味,也感到有些微醺,遂回过身,将她揽入怀中,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太瘦了,有微微一点儿硌人,却更让他怜惜。
“我好想就这样一直抱着你。”李腾空道。
她本是清高的世外之人,竟也能这般动情地说出这样的话,薛白被这份情意包围,愈发醉了。
他像陷入了温柔乡,柔软、舒适,带着淡淡的馨香……
再从温柔乡中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
李腾空侧身睡着,吮着自己的手指,被汗水打湿又干了的碎发还粘在泛红的脸颊上,因夜里累坏了,她显然还睡得很沉,这让薛白不忍叫醒她。
他感受着她均匀的呼吸,几番犹豫,道:“醒了吗?”
李腾空哼了一声,把头埋进他的肩里。
“醒来了?”
“没有。”
“该准备出发了。”薛白心中不忍,低声解释道:“我怕要打仗了,我顾不到你……”
“我讨厌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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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对小情人的分别,大概是战争即将带来的最不值一提的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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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中午,薛白送李腾空、李季兰出城。
他们出了衙署,牵马走过长街。路过天宁寺时,正听到寺内的钟声“咚”地响起。
薛白遂向寺庙的方向看去。
他看到了极远处有一道直直的烟,那烟很浓,即使是在风中也没有被吹斜。
那是狼烟。
不应该有狼烟的,哪怕是安禄山叛乱了,地方上也不太会点狼烟,除非河北大地上还有心向大唐的官员……当然有。
薛白一个心里激灵,终于从迟钝的状态下回过神来。
“让开!急报!让开!”
长街那头有骑士纵马而来。
回过头,可见百姓们都在驻足望着远处那道狼烟,指指点点,但大部分人都并不害怕。
承平日久,生活在常山郡的百姓根本就没有见过狼烟,不知那是何物。
薛白拉着李腾空、李季兰避到了道路旁,“唰”地一下,那报信的骑士从他们身边策马而过,直奔衙署。
“回去。”
薛白当即掉头,赶回常山郡守府。
不等他到,衙署内的鼓声已经响起,急促地召唤着各级官吏。
“咚咚咚咚……”
薛白依旧面容平静,但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了些。
“太守在那里!”
“关城门!快去,关城门!”
“太守!”
前方,一群人慌乱地向薛白赶了过来。
袁履谦走在最前面,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出现了一个涵养深厚的郡长史不应该有的惊慌失措。
“太守,这是土门县尉贾深,有万分火急之事。”
薛白转头看去,认出了贾深就是方才策马急奔的骑士。
他却不急着听情报,而是道:“都别慌,进堂再说。”
说罢,薛白往后看了一眼,见李腾空、李季兰已自觉地转回后宅,他方才迈步往大堂走去。动作在众官吏眼里显得有些慢,但这种慢,却缓解了他们方才的焦急。
土门县位于真定县的西边,就在太行山井陉的出口处,乃是河北与山西交通的要地。县城以西,还有一道土门关,扼守井陉险道。
在薛白看来,贾深匆匆赶来,最坏的结果,是太原已经丢了。
他缓缓落座,开口道:“说吧,出了何事?”
“大军到了!”贾深早就急得不行,“探哨在太行山看到,有兵马到了!”
“太守。”袁履谦道,“我已经下令关城门了,必是安禄山举兵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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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重重的响声中,灰尘被震落,吊桥被拉起,外城北面的永安门被缓缓关上。
之后是迎旭门、镇远门、长乐门,真定城四城闭合。
真定城有两道城墙,内城是北周时砌的石城墙,外城是唐初扩建的夯土城墙。
薛白登上土墙,环目看去,能看到还未来得及进城的百姓们扶老携幼地往别处散去,官道上有商旅慌乱地掉转着车马。
他举起千里镜,先是看到了田野里青色的禾苗,再抬高,看到了更远处的黄土。
只等了片刻,一名披甲的骑士闯进了他的视野,迅速,另一名骑士跟上……接着,密密麻麻,不知凡几。
看了很久之后,薛白放下望筒,肉眼所及,天与地的交界处已经被漫天的烟尘遮住了。
数不清有多少兵马。
这情形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薛白在内,都觉得也许这是在作梦,否则大唐盛世为何有这么多的兵马从北方南下?
“东平郡王奉圣旨,率军讨伐逆臣杨国忠!”
有骑士奔到了城下高声大喊起来。
连喊了几遍之后,这骑士策马离城墙更近,以更大的声音吼道:“城上的官吏听到了吗?!东平郡王奉旨进京,还不开城门?!”
“杨国忠……右相怎么了?”
城门上有官员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袁履谦深吸了一口气,大喊道:“圣人的旨意何在?!我等并未收到圣旨!”
“是密诏!”
城下的骑士不耐烦地骑马兜了个圈子,高喊道:“东平郡王奉密诏讨逆,阻拦者与逆贼同罪,还不开城门?!”
“反了,反了。”袁履谦喃喃道。
他虽然无数次听人说过安禄山要反,此时却还是无比的震惊,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掌,一阵刺痛传来。
“太守,怎么办?兵力太多了。”
薛白抬头看了看天气,记住了这个晴朗的午后。
自从他来到大唐天宝年间,一直以来都在记挂着要阻止安史之乱,为此做了许多事。
结果,它竟就在这个稀松平常的一天爆发了,他虽没有完全料到,倒也没有太多的惊吓。因为期待了太久,有过太多设想,反而觉得它的到来有些普普通通。
这才是天宝十二载而已,可笑他的一切努力,反而让它提前到来了。
不论如何,他得要开始面对这场变乱了。
“射杀他。”薛白抬起手,指向了城下的骑士。
“东平郡王奉密诏讨逆!”那骑士还在趾高气昂地大喊着,倚仗着背后的无数兵马,丝毫没有将城头上的常山官员看在眼里。
而常山守军忌惮于东平郡王的兵势,也无人听从薛白这个新任太守的命令放箭……也许是吓呆了。
“还愣着做甚?你们要与杨国忠一同谋逆不成?!”
“嗖!”
薛白亲自从城头守军手中抢过弓箭,一箭贯进了那骑士的面目。
尸体摔在地上,马匹独自离开。
天地之间顿时安静了。
只剩一座城池与一大片的军队还在沉默地对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