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忠闻言朗笑,道:“蜈蚣去头、足,碾为细末,配甘草三分、甘遂三分,以及几味药材,以绢裹盛于袋中,系于胯下,三至七日,可使你那话且大且长,久战不怯。”
“真的?”
“十郎试试便知,这可是价值万金的宝贝,我这紫袍便有它的一分大功劳。”
说话间,杨国忠回头看了一眼,见无旁人,遂拿出一个锦囊递在李岫手中,叮嘱道:“此事万分机密,我正是献上此宝物,方得圣人倚重,唯独对十郎明言,便是薛白也不知我如何一步登天,你独自享用,莫叫人知。”
“国舅放心,你知我知,绝不入第三人之耳。”
李岫有些感动,接过那锦囊一看,见上面有些黄渍。他世家子弟的毛病发作,不由显出些为难之色。
“这是……用过的?”
“诶,只是药渗出来了。”杨国忠道:“还有功法,我教你。”
“如此万金之法门,国舅愿倾囊相授?”
“十郎与我虽不是兄弟,但胜似兄弟!”
李林甫这一病,已经让一些人意识到了李岫的重要性,杨国忠毫不吝啬,道:“用药后,意守下元气,正身端坐,存神定气,呐津吐气,以意下沉丹田直至要处,如此三十余周天,再以手持握,左右拍腿,各九九八十一下。”
这一套功法,杨国忠背得很熟。他已经完全摸透了在这大唐,最快的升官之法是什么。
“三七日,观形势完备,舒展长大,粗不可言,其龟苍老,不须用药以固定元阳,已可入炉采战,取胜无厌。”
两人谈过此事,进入大堂,只见萧隐之、冯用之、杨光翙等人都已经在等了。
“国舅。”
“右相就不听了,说吧。”
“喏。”冯用之执礼道:“万年县已拿到了王焊指使家仆杀人的人证、物证,只要命令一下,随时可拿下王焊。”
杨国忠又转向杨光翙,问道:“你那边呢?”
“回国舅,王鉷与薛白已见过面了,一定是打算合作把罪名推到安禄山头上。”
“好!”杨国忠昂然道:“我会把证据递给圣人,由圣人亲自下旨,捉拿王焊。”
他登上高位之后,还是初次设局对付朝中重臣,既得意又紧张。
“你们放心,王焊是真要造反,并非我栽赃他。说来,你们或许不信,任海川与我说时,我亦是吃了一惊,王焊此人,哈,可谓是‘非比寻常’啊……”
~~
次日是十一月初一。
薛白是天宝五载的十一月来到这大唐的,转眼已是三年。
他从屋中出来,听风吹响檐角的铃铛,感到一阵寒意,喃喃道:“要下雪了。”
据他得到的消息,崔祐甫又缉拿到了几个关键证人,他预感到今日长安又要引发一场大案。
到了前院,刁氏兄弟已经备好马了,他们打算去敦化坊接颜真卿,一起到长安县衙再找贾季邻聊一聊。朝食就在长安县衙附近吃羊肉汤面。
还未出发,大清早的,却有一队人已等在薛府门外,却是张去逸派来的人。
“薛县尉回京这么久,不打算给张家一个交代吗?”
“不知张公有何吩咐?”
“不为难薛县尉,随我们去见见阿郎便是,圣人表亲,这点面子想必还是有的?”
薛白猜想,张去逸选在今日要见自己,该不是巧合。
他遂招过刁丙,小声吩咐道:“你去与老师说一声,再随他去长安县衙,我去一趟张府。”
“郎君可会有危险?”
“这里是长安,有刁庚护送我足够了。”
刁庚拍了拍胸膛,昂了昂头。
……
颁政坊,上柱国府邸前金吾卫立戟执守。
薛白步入大堂,只见到张去逸正坐在一张榻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脸上泛着灰败之色。
张去逸是李隆基的表弟,今年才五十七岁,看起来身体却远不如李隆基。
“老夫几个女儿、女婿多与薛郎打交道,老夫却少有机会与薛郎结交,今日终于是见到了。”
“能瞻仰张公,是我的荣幸。”
“你猜猜,老夫找你来,是为了何事?”
薛白道:“我在偃师,举止无状,借了张家之名,毁了张三娘子声誉,当向张家赔个不是。”
“你还知道。”张去逸勉力支起身,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显得十分为难,“你得罪了张家,打算如何赔罪?”
“不知张公有何要求?”
张去逸早有准备,毫不拖泥带水,道:“退了与颜家的婚事,娶我家三娘。”
“恕难从命。”
“咳咳咳……老夫之所以今日招你来,不是与你商量的。你是聪明人,该知自己又有麻烦了。”
薛白问道:“韦会案?你们打算除掉王鉷,连带着把我也一起除掉?”
“不是我们。”张去逸摇了摇头,“老夫这一辈子,除了选女婿,从来没参与过权争,老夫锡羡煌煌,生来便是贵胄,不必除掉谁。”
“但张公知晓?”
“有人找过老夫,希望老夫帮忙一道除掉你,但老夫惜才,更想让你当张家的女婿。”
薛白道:“谁?”
张去逸灰败的脸上浮起笑容,意思很明显,薛白都不答应他的请求,他当然不会回答薛白的问题。
“太子良娣怀胎十月,很快就要生了。”
朝中没几个人知道,李亨、张汀被幽禁在宫中,还生了一个孩子。
张去逸思忖着,喃喃道:“若是个男孩,老夫希望有人能帮帮他。你是个有野心的人,可以娶三娘。”
“方才说过了,恕难从命。”
“随你考虑,你得罪了太多人,杨銛一死,你往后在朝堂上的路会很难走,必须交好一方,冰释前嫌。”
薛白其实能从这些话里隐隐猜出一点东西,而且他相信张去逸所言。
张去逸虽与他有过节,但没有参与这次的案子。
那么,能把王鉷逼到这种地步,狼人不止一个。
显然还有人在配合着杨国忠,如此,才能保证在关键时候把他薛白与王鉷一起陷害了。
贾季邻这个状元,原来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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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县衙。
令廨中,颜真卿看了一眼那尊送子观音,只见炉上还点着香线。
“县令的善举行得还不够吗?”
“不提了。”贾季邻摆摆手,苦笑道:“许是命中注定吧,我这一生该有的都有了,没有的就不强求了。”
“今日来,我想问问韦会案。”颜真卿道。
“这又是一桩无奈之事啊,我奉命行事,没想到惹上了大麻烦,还是薛郎提醒我……”
“县令是状元出身。”
颜真卿打断了一句,又道:“看在共事的情份上,彼此知无不言如何?县令是故意杀了韦会,陷害王鉷?”
贾季邻滞愣了片刻,叹了一口气,神色反而轻松下来。
“是。”
“为何?”
“王鉷绝非好人,称大唐最十恶不赦之人亦不为过,除掉他,亦是我的善行之一。”
颜真卿看了贾季邻一会儿,相信这一部分原因是真的,但原因绝不止这些。
“是李林甫让你这么做的?”
“清臣近年不在长安,不知朝中形势不同了。”贾季邻道:“右相只做了一件事,即推举了杨国忠代替杨銛。一则,杨国忠是含过他的痰的唾壶,不会比杨銛对相位的威胁更大;二则,可使杨党分崩离析,薛白的诡计再也不能施展;三则,杨国忠一旦上位,势必疯咬王鉷,这些年,王鉷势力渐大,确已威胁到右相了。”
说着,他反问道:“看出来了吗?右相与以前有些不同了。”
“索斗鸡不好斗了?”颜真卿道。
李林甫还是好斗的,斗倒了王鉷,只怕还要斗杨国忠。但确实与以前有一点差别,锐气不如以往了。
“这次,右相用的是以静制动,坐看两虎相争的策略。”贾季邻道:“右相让我配合杨国忠,但……我看这朝堂,往后真会由杨国忠宰执啊。”
“不看好王鉷?”
贾季邻摇了摇头,道:“清臣猜猜,我为何抛弃王鉷?他是御史大夫、京兆尹,是我的官长,这些年我一向是听他的号令行事。”
“你方才说了,他十恶不赦。”
“是啊,他连战死士卒的家属都要盘剥,恶贯满盈。但,可笑的是,他对他那个傻弟弟、蠢儿子却无比的心软。”贾季邻道:“韦会一事,我便看透了他,他让我吓一吓韦会,让韦会闭嘴。当时我便劝过他,只要舍掉王焊,他便没有任何破绽。”
颜真卿虽鄙夷,还是道:“不错,以王鉷的圣眷,王焊、王准是他唯一的弱点。”
“名声败坏到那地步了,却在这种事上心软,我当时便知,他一定斗不过右相与杨国忠。”贾季邻道:“于是,我故意让魏昶杀死韦会,故意让人报信,使王繇到宫中告状,故意不压住王繇闹事,为的就是让王焊犯的事再不能隐藏。”
“他犯了何事?”
“他让任海川给他卜了一卦,算他有没有皇帝之气;他蓄养死士,图谋不轨;骊山刺驾,那些妖贼进入华清宫,确与他有关;他还要引任海川入宫,毒死圣人。”
颜真卿不解,问道:“为何如此?何人蛊惑他所为?”
“没有人,杨国忠也很惊讶。”
“必然有人蛊惑他。”
“无论如何,此案不是栽赃,我们所做的只是把案子闹大,让王鉷这个京兆尹无法再包庇他。”
颜真卿皱眉苦思着,再问道:“薛白呢?”
“薛白得罪了安禄山,几至不死不休了,安禄山留在长安的人与杨国忠合作了,会栽赃薛白与王鉷勾结,一起除掉。”
“这人是谁?”
“该是叫……刘骆谷,此人虽无官职,却与长安达官贵胄往来,出入公卿府邸无禁。”
说罢,贾季邻疲倦地揉了揉头,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附郭县令不好当啊。我信清臣的人品,今日所言,万不可说是我告诉你的。”
“放心。”
颜真卿得到了想要的消息,站起身,之后又问道:“你们何时对王鉷出手?”
“清臣回来的虽及时,但做不了什么了。”贾季邻道:“就在今日,杨国忠已经入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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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忠已经进宫了。”张去逸看着薛白,缓缓道:“王鉷临死前却还把你拉上船,合力对付安禄山。你的处境很危险,而你现在正在老夫府上,什么都做不了。”
他顿了顿,又道:“但你在老夫府上,恰恰是能救命的。”
薛白道:“但我对圣人说的是实话,安禄山真的要反。”
张去逸看得很透彻,叹道:“但,也都是党同伐异的理由而已,谁还真能造反不成?”
“是啊。”
薛白心想,这几年从韦坚、皇甫惟明、杨慎矜,一直到王焊,谋反大罪定了一次又一次,朝中重臣们却还没民间的妖贼有种,每次都是光说不练,气氛太沉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