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个云梦泽女修,为何偏要阻碍东林大佛落地?”
没等欧阳戎开口,谢令姜一针见血的问道。
离闲思索了下,徐说:
“是也觉得我圣周不知会一声,破坏默契旧约,做的不地道?
“亦或是,可能很厌佛?本王记得南朝历史上,有不少皇帝佞佛,兴修佛寺,过度崇佛,把大量国库财富挥霍于佛事,影响百姓生产。
“云梦剑泽见识过那段时期,对此可能深恶痛绝,特别是佞佛天子。”
此言一出,饭桌边奇怪的安静了会儿。
特别是听到“佞佛天子”四字,大伙都“无端联想”了下,真熟悉啊。
被母皇差使来监察东林大佛的离闲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捂嘴咳嗽了声,不再多言。
“有道理。”
离裹儿却打了个清脆响指,应答了声。
众人目光看去,见到她先用银勺舀了一口肉汤,小心送入红唇檀口,喝完这口汤,刚要朝众人再开口,微微蹙了下眉。
离裹儿似是踢开了桌下“鬼鬼祟祟”蹭她裙摆下方小腿的有种。
她的两指从摆在饭桌边缘的糕点盘里,捻了一块糕点丢在脚边。
打发走它后,这才继续道:
“另外,她们不是说什么女帝的归女帝,元君的归元君吗,之前还与咱们离氏有过旧约,估计是一向都把这吴越之地、南朝故土视作自家后花园。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维持千年的元君威严不要了?某种程度上,江南的佛门香火旺盛,定然会影响她们。
“信徒就这么多,佛门多一个,她们就少一个,而且大伙每天的时间就这么点,拿去烧香礼佛了,哪还有时间去瞧她们的云梦元君?
“显而易见是利益之争,像父王所言,她们讨厌南朝历史上的佞佛天子,估计也是这道理,若是南朝天子佞的不是佛,是她们元君,那就没事了。
“说到底还是赤裸裸的利益之争。普天之下莫不如是,你们以为格局还能有多大?
“祖母这次派咱们在江州建东林大佛,几乎就是预示着江南的佛门香火要更加鼎盛了,想必礼佛之人会更多。
“这简直是在明晃晃挖她们的根基,虽然不是一蹴而就……与其被取代慢慢等死,不如放手一搏,毁了东林大佛,敲山震虎,倒也符合那位传闻中的云梦大女君性格。
“而祖母与卫氏双王这回建造大周颂德天枢与四方大佛,其实并不是单独针对她们云梦剑泽或天南的,天下这么大,四方佛像要落在四方呢,哪里是只着眼于这江南一地。
“不过,祖母他们应该万万没想到,独独在江南道、岭南道这儿造像的反应最激烈,天南这边竟然还有一群桀骜不驯并不服管的云梦越女。”
离裹儿摇了摇头,捻着银勺,又舀了一口热汤,檀口微嘟,朝银勺里轻轻吹着气。
欧阳戎安静吃饭,夹菜不断,期间默默听完了离闲、离裹儿的分析话语。
没有立即开口。
其实这一次建造大周颂德天枢与四方大佛,是完全由卫氏提议的,其中的具体详情,除了女皇陛下外,只有卫氏与协助他们的司天监最为清楚。
起初是完全踢开朝中保干派的,一点也不带相王府玩。
他们浔阳王府能参与进去,是那位女皇陛下开了金口。
但是也只能作为地方上的执行者,具体细节,总督造使魏王与司天监都是藏着掖着的,小心谨慎。
例如现在浔阳石窟里的那一尊“面部损坏”的黄金佛首,欧阳戎都没靠近过几次,每次过去,都是有宋嬷嬷在一旁陪同,自然没法细瞧。
欧阳戎与浔阳王府,若只是单纯拿一下建成东林大佛的功劳,借以回京,那确实可以不去多管……
“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是欧阳戎开口,他嘴里咀嚼饭菜,话语有点含糊不清:
“这次云梦剑泽的反应太激烈了,直接明着来,与朝廷对着干,这不是明智之举,那位大女君是桀骜不驯没错,但云梦剑泽里面还有一座女君殿,不可能没有明智者。”
他轻轻一叹:
“不过公主殿下所言也不无道理,可能也是一方面的原因吧。”
其实欧阳戎还有一处细节推敲没说。
也是离裹儿、离闲等人所不知的。
那便是云梦剑泽可能并不太憎恶佛门。
至少对于东林大佛背后代表着的莲花净土宗佛法,不算厌恶。
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曾经的莲塔之盟。
从衷马大师留在在净土地宫的遗言可知,当年南朝时期,云梦剑泽、东林寺还有铸剑师家族龙城眉家,三方关系并不差。
也是因为如此,在南朝皇室的牵头下,云梦剑泽才会放心交出一口【鼎】,让龙城眉家铸剑,同时允许东林寺道脉的练气士僧人担任执剑人。
虽然后面,从龙城甲字号剑炉的老铸剑师的献剑做法来看,莲塔之盟还未完成。
东林寺道脉、眉家铸剑师道脉也全都遭到某种报应诅咒所覆灭。
但云梦剑泽也不至于因此,不允许东林佛法在江南传播。
毕竟,看看老铸剑师、衷马大师所做所为看,两家势力的继承人已经尽力履行盟约了……虽然都没成。
反正云梦剑泽与宣扬莲花净土宗佛法的东林大佛本身,应当无仇无恨。
那问题就只能出在朝廷司天监与卫氏那边了。
“赞同大师兄的观点。”
谢令姜点了下头,垂目为欧阳戎倒了一杯酒,嗓音清脆道:
“这种屹立千年的隐世上宗没这么简单,能存在这么久,关键就在‘隐世’二字,很少插手山下的世俗纷争,而且肚量也不至于那么小,不然佛门也并不至于存在到现在……
“而一旦她们真的插手山下事,必然是有着她们认定的严重,不得不下场了。”
被二人委婉驳斥观点,离裹儿脸色丝毫不恼。
她眼神浮现若有所思的神色,好奇道:
“你俩的意思是……除了上面这利弊外,还涉及一些咱们不清楚的事,比如练气士层面的?
“若真如此,那确实是超出咱们理解了。”
欧阳戎眯眼不语,眼前不自觉又浮现了那一枚被容女史收走的、雕刻有一条痛苦恶蛟的青铜短剑。
云梦剑泽究竟所求什么?
若说是贪图世俗的权位,为何要集体遁入云梦,对俗世长时间袖手旁观,安心做一座隐世上宗。
若说是无欲无求,只追求那练气长生,那为何还要发布云梦令这种明显带有严密组织色彩的玩意儿,统筹山下天南江湖的零散练气士力量,对抗朝廷,抵制东林大佛。
换个角度看,云梦女修追求炼气长生,需要俗世的炼气资源吗?
不尽然,资源这块,云梦泽内有不少未开化之地,藏有千奇古怪之物,应当不缺练气材料。
那么信仰呢,信仰其实也是一种昂贵的资源。
云梦剑泽在江南、岭南两道所培养的民众信仰,几乎都集中在“元君”身上,很多吴越之地的淳朴百姓其实只知道“元君”,只知道传说中广阔的云梦泽内,栖息有这样一位神女,而不知有云梦剑泽,不知云梦剑泽之主“元君”,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女君殿内的那一代越处子继承。
云梦剑泽精心打造与保持这样一位“神女”的民间信仰,也不说什么虚的,只站在练气士角度看,难道是能够聚集某种“气”吗,供予这位神女?
这么看,元君的练气修为应当不低,可能是传说中的上三品的神州天人?亦或说再大胆一点,“元君”就是越女道脉上三品的某一个品名,需要信仰的“气”来供给……
目前,也只有这一条猜想,才能稍微解释下云梦剑泽为何一边高高在上、隐世独立、冷眼旁观俗世,一边又发放云梦令,千百年来维护着吴越故地的“元君”信仰。
只是,这里面又有一个小问题,大周朝廷难道不知道吗?
从星子湖大佛倒塌事件前后的朝廷反应与所作准备来看……洛阳应该是有些措手不及的。
刚开始确定下辅助大周颂德天枢的四方佛像方案时,并没有料到天南江湖这边云梦剑泽的反弹这么大,当时远在洛阳的女皇陛下与卫氏双王都还只是忙着清洗内部的顽固反对者。
或者说,有料到可能西南这边会有人,反对东林大佛,并半途使坏,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是云梦剑泽这座隐世上宗直接下场了。
这种事态发展的出乎意外程度,就好比,你我两家人毗邻,我只是贪小便宜,某天悄悄多占了你家门口一点地,你看到后,二话不说,第一时间回家拎了把菜刀出来,往我脑袋上招呼,难顶。
让人不禁反思,多占的这一点地,难道是别人祖坟不成?但事先肯定是不知道的。
说到底,还是得弄清楚,东林大佛除了是陛下传播莲花净土宗的佛法外,还有没有额外的作用。
记得以前容女史好像私下提起过,她被派来江州这边,监督他与浔阳王府建东林大佛,她是占据了一个特殊的名额。
特殊的名额?
“檀郎是不喜欢吃这几盘菜吗?”
韦眉好奇问道。
她刚刚瞧见谢令姜给欧阳戎打了一碗汤,结果欧阳戎一直两手端着汤碗,低头抿汤,眼睛盯着前方桌子上的菜,一直喝汤,并不夹菜。
“啊?没有,喜欢吃的,不过这汤煲的更好喝,忍不住多喝了点……伯母手艺还是这么精湛。”
欧阳戎回过神,放下汤碗,笑了下道。
“没事,檀郎多喝点,锅里还有,让丫鬟再盛点上来。”
韦眉面露喜色道,不过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又叹了口气,脸色有点忧愁:
“难得聚一起吃一顿饭,平日里不是七郎有事,就是檀郎你在忙来不了,或是裹儿、谢贤侄女在外面吃,不回家……
“今日也是,大郎不在,虽然这臭小子就算在,也是埋头吃饭不说话,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欸,也不知道他在万年县那边怎么样了,启程出发了没……”
韦眉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变小了点。
发现旁边的离闲、离裹儿皆板脸瞅着她。
“铛……”
一向夫纲不振的离闲,敲了下碗,语气难得带上了些一家之主的威严气势:
“眉娘吃饭,别提那小子。”
欧阳戎一听就知道,肯定是离裹儿和离闲提了下安惠郡主那件事。
韦眉安静了会儿,突然柳眉倒竖:
“你凶什么凶,妾身又没说不让,再说了,大郎他有什么错?这不还是学了你,上梁不正下梁还想多正不成,伱年轻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
离闲拍了下筷子:“你看看你把他宠的……”
“妾身可没宠,以前你把他成天关书房读书,妾身可一句话都没多说,后面不管是和秦小娘子相亲,还是啥事,你对大郎的安排,妾身哪次没同意?
“现在孩子这样,你还说妾身惯的,七郎好好想想是谁问题,大郎再怎么不是,你也不能责任全甩他身上,而且他这不是还没犯错吗,你们担心受怕的。
“现在他在外面,除了檀郎照看,你们也不问个一句,你们能不问,妾身做不到,咱们现在是显赫了些,但不还是龙城那一家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和寻常人家也没区别,还能变无情了不成……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毕竟是妾身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七郎你不心疼,妾身心疼。”
离闲噎住,涨红了脸。
“本王这不还是为他好,眉娘你这话说的……造孽啊……”
离裹儿又捻了块糕点,弯腰放在脚边,垂眸提醒:
“谢姐姐和欧阳公子还要吃饭呢。”
夫妇二人顿时安静下来,各自扭过头去,冷战吃饭。
欧阳戎与谢令姜埋头吃饭,假装没有听见。
韦眉站起身,走出门,不一会儿,从后厨返回,亲自端来一碗新的肉汤,站在桌边,默默给欧阳戎、离裹儿、谢令姜各舀了一碗。
连花厅地毯上鬼鬼祟祟四处乱窜似是跑酷的有种,都有一小碗。
就离闲面前桌上没有。
只见有种屁颠屁颠跑了回来。
“咕噜咕噜……”
它一张小猫脸埋在摆地毯上的一只汤碗里,屁股朝着众人,蓬松白毛的尾巴左右甩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