瑰流去过国子监很多次,但是去这种儒家正统的书院,还真是第一次。斋舍并无称奇之处,椅子与讲台,儒生与讲师,和寻常乡塾没太大区别。但是走过东边碑廊的时候,瑰流就愈发觉得稷土书院的浓厚氛围。漆黑厚重的碑石上,刻文历久弥新,多是儒学著作和诗句,但也不乏三教精妙之处。穿廊后便登桥,一水中分,沿水两侧蒲团散落,瑰流放缓脚步,似乎想象出儒生落座蒲团,曲水流觞的清谈之景。
“我来这,除了濮老先生您,没其他人知道吧?”
“你觉得我会把我的罪行公开出去?”
瑰流哑然失笑。
儒圣张继霖的坟冢位于稷土书院后山,非祭拜之日不可进,昨夜下了一场大雨,路途泥泞难行,王姒之果然有几次险些摔倒,后扶住瑰流才稳住。
路上,老人问王姒之是否养猫。
瑰流问起原因,原来是刚入院的时候,王姒之看见好几只院猫,便有些走不动路了。
至于院内养猫的原因,老人也解释说,洞田多雀鼠,盗粮猖獗,另外,养猫也算是对至圣先师那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身体力行。
后山半坡,一座小小土包,甚至没有立碑,那便是儒圣张继霖的坟冢。很难想象,千古大风流的一代宗师,埋身之地竟是如此的不起眼。
老人拍了拍袍上的尘土,以示莫大尊重,作揖行礼道:“老师,有人找您。”
瑰流在土包前停下,摘下钝刀渌水,将其轻放在供奉的石板上,然后作揖行礼,沉声道:“晚辈瑰流,见过张圣人。”
书院高高的钟楼上,毫无征兆出现一位两鬓微霜的中年儒士,他笑意温纯看向后山方向,柔声道:“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
清风拂过,大钟忽然炸响。
钟声过后,整座稷土书院,落针可闻。
老人猛地回头看去,一时间竟热泪盈眶。
中年儒士的醇厚声音响彻整座书院,似乎在对某人发问,“听见了什么?”
瑰流闭上眼睛,久久回荡的钟声,石泉的喧闹声,风过树林的涛涛声,他不回答,似乎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天空有声音滚滚落下,“是老师所说的人间寂静无声?”
瑰流摇摇头,“两百年以后,应该叫作润物细无声。”
天地寂静了片刻。
铺天盖地的浩然气压向那个头发雪白的男人,王姒之已经做好随时出剑的准备。
突然,站在她身边的濮姓老人怒气冲冲,转身大步离开。
而高高钟楼上的中年儒士,一步便来到瑰流面前,伸出手拍了拍瑰流肩膀,笑道:“不愧是老师看中的人。想不到我儒家七十二座书院,成千上万满腹经纶的儒生,还比不过一个糅杂百家的外人。”
“既然老师选择了你,那我这个做弟子的又岂能不从?”
两鬓微霜的中年儒士,袖袍一挥,醇厚中正的浩然气弥漫整座后山,而其中一缕缕仿佛精髓之物,如百川入海,汇入瑰流眉心。
副院长濮林为何会百般刁难瑰流,不愿意让其进院?
又为何在听见瑰流的回答之后,大怒转身离开。
只因老师最后一缕魂魄现世后,曾短暂回院,下了一个要求。
便是对瑰流最后的考验。
两百年前的天下,狼烟烽火,大荒大灾,儒家为生民立命,追求太平之道,人间寂静无声。
而两百年后如今的天下,四季笙歌,六桥花柳,已然四海升平,但是尚有穷民悲夜月,尚存浑无隙地种桑麻,并非一切都很美好,所以教化之要,润物细无声。
瑰流给出了回答,是儒圣张继霖想要的回答,也是如今天下儒生人人皆不知的回答。
所以此时此刻,稷土书院的院长,儒家张氏圣人一脉的首徒,亲自馈赠儒家气运。
日暮时分,火烧云染透了半边天。
瑰流和王姒之走出社双层飞檐单门,相送的是稷土书院的院长和副院长。
即便副院长有些不情不愿。
瑰流作揖行礼告别。
中年儒士微笑点头,说道:“老师有一句话,要我送给我。”
“先生请说。”瑰流恭敬道。
中年儒士清清嗓音,正声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副院长濮林冷冷道:“老师让我告诫你,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晚辈记在心里了。”
瑰流对眼前二位儒圣的嫡传弟子分别作拜。
分别的最后,中年儒士对瑰流说道:“道理全在书里,做人却在书外。老先生坐而论道,少年郎应当起而行之。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是不假,但如果不去躬亲力行,那就变成了死读书,读死书。这回去的路上,不妨多注意些风土人情,可以的话,写成一篇篇游记,我可是很喜欢看游记的。”
夕阳下,两道身影远去,影子斜拽长长的。
南向北,
返乡之路,凫雁满回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