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脚步声从头顶上传来,沈南宝眼前出现一白底黑筒样式的皮靴,尖溜溜的声儿就这么擦过耳畔,“小的给淑妃娘子请安,给姑娘请安。”
即便没看样貌,但能听得出来是内侍的声口,而从官家寝殿出来的内侍,哪里是寻常的内侍,至少也是押班、都知这类从五品的官衔儿。
沈南宝因而有些受宠若惊,忙忙屈膝回礼。
淑妃倒显得很从容,“张太监多礼了,我照官家的令儿将人带来了。”
那张太监侍奉人经年了,时常一张笑脸示人,遂就是不牵嘴眯眼,满脸都是笑褶子,很给人喜气,笑起来就更别提有多令人开怀了。
“这合该是小的去带人来的,倒劳烦淑妃娘子走这么一趟,实在是小的罪过罪过。”
淑妃听出张太监言辞里的深意,堆砌在嘴角的笑有些不支撑了,但到底在吃人皇宫里打拼闯出名堂的人,很快又挽了一道温煦的笑,牵过沈南宝的手,就道:“我就送你到这儿,剩下的由张太监领你进去罢。”
沈南宝心下彷徨,面上却还算沉稳,点了点头,在张太监插烛似的哈腰里登上了阶。
因着是白天,福宁殿没点灯,但放下了帘,遂外头晃晃的秋光照不进里内,沈南宝甫一进去,便有一阵儿的摸黑感。
听到张太监叫她,“姑娘,这边儿。”
她才循着张太监那道残影往里走。
愈往里走,愈发嗅到一股浓烈的药味,沉甸甸,直往人身上跌,压得人透不过气儿。
再将窒息的那刻,沈南宝终于走到了尽头。
她不敢乱盯,只敢用余光往前觑,但除了垂下来的纱障,旁的什么都没看到。
身边的张太监临到她耳边,小声道了一句,“稍等”,便打了帘子往内走。
脚步声远去,沈南宝这时方敢再抬起来点头。
隔着一道纱障,能瞧见张太监影影绰绰的身形,身形立在一床前,只听见他轻声道:“官里,姑娘来了。”
没响声儿,但有只手从那床里伸了出来,冲张太监招了招。
张太监很快会意了过来。
沈南宝见他退出来,立马垂下了头。
静幽幽的内室里只听到张太监那靴子踏在细墁上,轻微的声响。
“姑娘,官家请您进去。”
沈南宝沉了沉心,颔首示谢,便如同张太监一般打了帘子进了去。
一进去,便闻到那冲鼻的苦涩,沈南宝不由想起黄提举那句,官家身子抱恙。但这味浓得,绝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侵透的。
沈南宝兀自自想着,再隔了那龙榻一尺远的距离跪了下来,手撑在栽绒毯上恭敬的一俯身,不敢往床上去看,垂着眼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说不出话。
回应她的是急急的一迭嗽声,待喘匀尽了,又嗽了一下,似乎是想把喉咙打扫干净了,显得不那么沙哑。
“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
沈南宝心头像中了一拳似的,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里溜了过去,太快了,她捉不住,以至于在那一瞬间里,她讷讷的,唯有听从官家的话,照办着抬起头。
满室的晦暗撞进眼里,不仔细瞧的话,只依稀看见榻上圆墩墩的一道轮廓,像一座小山丘矗立在那儿。
若要仔细瞧,能看见瘦长灰败的一张脸,像磨得暗淡模糊的银器,麻麻愣愣的摆在那儿,但那一双眼却炯炯的,如一把利刃,扫过沈南宝脸时,寒光乍现。
沈南宝心颤了颤,不由俯下身,直把头往栽绒毯上磕,示意自个儿冒犯了。
不算很重的声响,却惹得官家急急嗽了起来,“别,是我叫你抬头的,不关你的事……”
沈南宝这才止住了动作,只听到官家怅然的一声,像被人掐住喉咙般的,艰涩地道:“你再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
沈南宝一怔,若有所觉的,缓缓抬起了头。
视线里,那张瘦长的脸仿佛含了滚烫的蜡,剧烈地抖动着,不晓得哪里吹来的风,把帘幕吹得高高扬起,天光映进来,一明一暗,光彩往来,溜过官家那双死寂的眼因而也有了光彩。
不是光彩。
——是泪。
沈南宝一惊。
心底种下的疑问迸出来嫩芽,一瞬间抽条开了花。
她听到官家的声音,像在梦里一般,恍恍惚惚,不真切。
“太像了。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