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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应似飞鸿踏雪泥(第1 / 2页)

隐蔽无人的林荫小道上,有一辆马车正在山间碌碌跋涉,朝着荫翳更深处走去。

只见两旁的野树新花繁茂,一片鸟雀枝头嬉闹,树丛间不时还有野兽闻声逃窜,搅闹起了满山的喧闹。如此景象不断地从马车小窗前面晃过,随即便被远远抛诸于身后,傅凝蝶恋恋不舍地看着窗外,耳畔聆听江闻细细说起着两月间的见闻,整个人都蜷缩在柔软舒适的褥垫之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洪文定与小石头此时也在马车之中,一左一右地靠窗,只不过洪文定看似坐着,实则正稳扎马步,不论道路如何颠簸,屁股始终离坐位保持着一寸的距离;而小石头在吃过午膳之后,便将脑袋往后一靠,开始了呼呼大睡,估计此时被颠簸甩出车外,他都不会有所感觉。

看着眼前场景,傅凝蝶的心里暗暗祈祷着这不是一场好梦,更不会又在鸡鸣枕上的那一刻悄然破碎。

“凝蝶,一路上默不作声想什么呢?难道晕车了?”

江闻停下口头讲述的故事,拍了拍坐在大腿边的傅凝蝶,随手摸了摸她额头,探看有没有冒出冷汗,心里好奇这个小徒弟怎么突然如此安静——难不成就两月没见,师徒关系就这么生疏了?

傅凝蝶的走神儿被蓦然打断,没好气的转过头去哼了声“就不告诉你”。

然后思忖片刻,她就好像彻底忘记发脾气这件事,又将小脑袋凑近了江闻道,“师父师父,知道我之前梦见过什么吗?我梦见你说要自己走了,可能不回来接我们了!”

江闻伸手将她的鬓发抓乱,笑着说:“一天天的净胡思乱想,我们武夷派就这么三个徒弟,不接你们的话,我自己一个人回去喝西北风吗?”

话音刚落,江闻就猛然想到了这个惫懒徒弟的功课,随即说道:“为师不在这段时间,你是不是又偷懒了?待会儿我便考教考教,看你《玉蜂针》、《九阳神功》近来练的怎么样了。”

傅凝蝶小脸一红,眼珠子转了一圈,赶忙转移话题道:“对了师父,鸡足山上的几位老师傅,后面都怎么样了?”

江闻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说起了鸡足山诸多故事的结尾。

悉檀禅寺在弘辩方丈毅然捐躯之后,就举行了一场盛大隆重的法会,将遗体火化埋葬了后山九龙崖上,以便他能岁岁年年都俯瞰这座古寺,永远陪伴着寺中的一草一木。

江闻心里也明白,弘辩方丈是一个很复杂的人,他既佛法高深,也与世俗缠绕不清;他既浑然忘死,也执着于悉檀寺的存亡。他之所以与土司木家、南少林、平西王府恩怨纠葛,都是为了保存本无禅师创建下来的基业,因此这座寺庙的本身,早就已经凌驾于他的生命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和反贼来往过。

过往恩仇随着精舍大火而远逝,是非得失随着遗体火化而飘散,弘辩方丈将成为山志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永远定格在他为悉檀寺敢撑衰体,不惮前驱的那一刻。

再后来,安仁上人自然顺理成章地继任了悉檀禅寺方丈。

他是一个不苟言笑、不够圆融的僧人,自从鸡足山阴回来之后,心中放下了对证阿罗汉果的执念,而诸多邪见也如冰雪消融,佛法修为与武功都日益精进,仿佛洪水开闸一日千里。

江闻也对他很有信心,或许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安仁上人就真有端坐在华首重岩、守衣入定的资格了。

而其中最为平凡的,当属品照小和尚。

大理木家见如今的悉檀禅寺,因外敌与大火连番催袭,损失惨重,有意将品照推上监院的位置,却被品照小和尚严辞拒绝了。

他在下过一趟山之后,便对木家之人态度冰冷、不假辞色,执意要从洒扫、迎客的知客僧做起,而剩下的时间便随青竹长老进山修行,念诵着超度亡魂的经文、收拢鸡足山阴枉死僧人的遗骨。

“那些恶人们呢?会不会再回来打悉檀寺的主意?”

傅凝蝶义愤填膺地说着,早慧的她不会被王子公主永远幸福快乐的故事糊弄住,自然料到了风波之下,潜藏的暗流汹涌始终未曾消除。

江闻微微一笑,对小凝蝶说道:“放心吧,我走之前把三十六天罡僧的自我修养都教给老和尚们了。别看他们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装腔作势和禅定功夫倒是一绝,现在又有武功突飞猛进的安仁方丈掌舵,一般人绝不会打他们的注意。”

江闻话外没说的东西还很多,比如悉檀禅寺的灭顶危机,归根结底是平西王府与大理木家的政治冲突,如今大理木家搬出了潜藏多年的老妙宝法王这张手牌,也就在外势上又掌握了主动权——

当敌人指控你勾结外敌的时候,你最好是真的有。

而吴三桂为了防止被告发勾连外敌,只好率先退让一步,主动释放木家家主、撤去重兵把守,木家也顺坡下驴,表示平西王府功高位重,我们木家愿马首是瞻,绝不阻碍剿除前明伪帝的军务。

双方各退一步之后,示诸鸡足山上的具体表现,就是一心向佛的平西王妃,正式在山中结庵修行了。

但和其他人料想的所不同,平西王妃最终并未割占悉檀寺的土地,反而命人开辟了一条通往鸡足山阴的悬崖石阶,并且要走了前宋地窖中的白瓷水月观音像,择地于前宋寺庙废墟之上,搭建一座「水月庵」。

此举自然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先不说鸡足山阴,本就是当地人眼中不折不扣的鬼域魔国,就算江闻这个亲手化解了鸡足山阴流毒、确定两百年内不会再出现问题的功臣,也觉得这里遍地舍利塔、与干麂子为伴的环境太过晦气惊悚。

然而平西王妃的态度异常坚决,自然也没有人敢忤逆她的意思,江闻也只能将她的这番选择,当成是红阳教鬼鬼祟祟、装神弄鬼的日常习俗了。

说到红阳教,在听说是红阳教出手相救、偷换书信之后,江闻便一直想要和对方取得联系,然而平西王妃却深居简出从不漏面,仿佛这一切只是江闻的一厢情愿。

江闻察觉古怪,皱了皱眉后再次提笔,遣人送去了一封言辞简短的书信,上面只写着茨威格在《断头皇后》里的一句话:「当时她还很年轻,不知道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明了价格。」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对于陈圆圆,有多么大的触动,只知道不久之后,江闻便顺利地单独见到了秦淮八艳中名满天下的陈圆圆,并且在竹林精舍中密谈了半日,才一脸怅然地走了出来——而循踪前来的骆霜儿早已面色铁青,直至现在都没跟江闻完整说过一句话。

陈圆圆告诉江闻,自己并非什么红莲圣母的人,身旁这个从辽东一路追随自己来到云贵的侍女才是,而她自己,只是来寻找「观音幻化」的踪迹罢了。

毁容侍女告诉江闻,红莲圣母菩萨在江闻广州失联之时,便已经猜到是密信渠道被动了手脚,于是加派人手潜入广州各处、发送诸多暗线,终于知晓了这是青阳教的手笔,还将江闻的几名徒弟也暗中保护了起来。

然而在搜寻江闻这件事上,红莲圣母菩萨就犯了难,毕竟江闻牵涉着化解「圣火功」炽阳为灾的重任,是绝不能无故失踪的。

她见广州城遍寻不获,便派人往两广之地搜找,随后甚至扩大到了长江以南,南方全部分舵尽数接到密信,要求密切留意江闻的线索。

最后多亏了吴之茂的画蛇添足,他命人往靖南王府送信的举动,在进入福建境内瞬间就被红阳教获悉,随之红阳教终于掌握了江闻匿藏在鸡足山的消息,为之极度振奋,甚至不惜启用了平西王府的这条暗线……

江闻听完之后,心中也是极其感叹红阳教的手笔。

不愧是历朝历代都在造反的密教,对信息网建设的执念几乎深入骨髓,在千丝万缕不断穿连之后,甚至都把情报站建在了吴三桂的床上,试问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做到?!

最后也是在红阳教的帮助下,江闻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便成功从云贵流窜进了两广,不但将陈圆圆代誊密信顺利送到了几个人的手中,还获悉了平南王尚可喜的确切所在,顺手斩下了这个老贼的项上人头。

之所以出现在广州,江闻就是要在这些人面前,告诉他们真正的反是怎么造的!

尚可喜此人杀心太重,眼下公仇私怨又兼而有之,他为了稳定局势,必定会在广州大开杀戒,而他如今孤军在外无法兴风作浪,这便是比当初的城中刺杀,好上一万倍的时机!

随着屠夫殒命,大权自然落到了两位大内侍卫的手中。

对于京城派来的两位大内侍卫,乃至于助纣为虐的鹰爪门白振、五虎门凤天南,江闻原本也是可以一并铲除的。然而杀了这些人,便会导致清廷对于广州的掌控虚弱到极点,一旦清廷察觉局势失控,说不准就会放弃围剿厦门郑成功,全军开拔进入广州,到时候更恐怖的腥风血雨只会扑面而来。

此外江闻还有一个考虑,这是这帮造反之人持之以恒的秉性。

一旦没有了外敌压力,他们就会以最快速度腐化分裂,随后自相攻讦,导致队伍不攻自破——

这种事情自甲申之变后,已经上演了无数次,眼下除了矢志抗清的李定国,江闻对另外几人可没有一丁点的信心。

毕竟以这些人的行事风格,突出一个各怀鬼胎、心事重重,大事临头必定会拖李定国的后腿,到时候广州之乱还未浩荡而起,就要先在内乱之中土崩瓦解了。

不谋则已,一鸣惊人,此番江闻的手笔,可不止尚可喜的人头这么简单。

如今的平西王吴三桂,之所以被默许逡巡于云南境内兴风作浪,是因为他上书清廷率兵休整,待到兵强马壮之时再深入缅甸擒获南明永历帝。

但事实上,吴三桂是通晓亢龙有悔的道理的,如果他真的提兵杀入缅甸,用弓弦勒死永历帝,那么他功高盖主和木秀于林,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他吴三桂将自此成为无数人的眼中钉,承受一波又一波的江湖刺杀、朝堂弹劾,直至狡兔死良狗烹。

于是他选择身居云南待价而沽,一边威逼南明永历,一边勾结噶举僧派,对内则弹压诸多本土势力,势要趁此机会将云南的吏、兵、财、刑诸多大权收入囊中,逼得顺治给他开出更高、更优渥的条件。

而随着尚可喜身死的消息传入云贵,吴三桂的野心必然会再度膨胀——毕竟和穷苦边陲的云南相比,谁不想要坐镇富甲天下的两广?

然而只要吴三桂趁机上书弹压叛乱,并且开始向广东地区发兵,他就会猛然发现一股恶毒的流言蜚语,正在两京一十三省迅速传播,人人在说“吴三桂将奉崇祯太子朱慈烺返京登基”的消息!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清廷会猛然发现相互制衡的三藩,此时只剩下了吴三桂一个实力派,在他厉兵秣马之下,甚至能撼动江南半壁!

随后等待着他的,将是疑心深重的清廷一道勒令返回云南、不得骚扰地方的圣旨,和为了保持制衡均势,命耿精忠即刻嗣爵就藩的消息!

到时候三藩变两藩,战线被锁定在东南沿海的闽粤之地,借此减轻对南明永历、夔东十三家的压力,江闻也就有更多的办法来搅浑这片水了……

“师父,你为什么笑得这么狡猾?”

傅凝蝶见江闻阴恻恻地坏笑着,下意识地离他远了一点,因为他知道每次师父这么笑,就意味着有人要倒大霉了。

江闻勉强克制住了笑容,装傻充愣道:“有吗?我笑的很狡猾吗?”

沉默半晌的洪文定在一旁点了点头:“嗯,相当狡猾。”

江闻立刻板起脸来,装出一副宗师风范,对这两个徒弟说道:“为师一心为国,耍点阴谋诡计算什么?你们两个还是多跟小石头学学,你们看他吃饱了就睡,这一觉睡的多有气势!凝蝶,快给你大师兄擦擦口水。”

傅凝蝶斜觑着江闻,小声说道:“师父回来之后怪怪的,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难不成在云南魇着了?”

江闻微笑着看着小凝蝶:“怎么连师父都不认得?还是想要逐师出门、自立门户了?”

傅凝蝶也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去故意不搭理江闻,冷声说道:“我看是师傅你外面又有徒弟了才对!哼!”

让凝蝶打翻醋坛子的起因,是后面那辆马车之中载着的三个人。

其中与江闻闹别扭的骆霜儿自然少不了,但另外除了一名怀抱长刀,满脸木然、眼神冰冷的少年,更有一名粉雕玉琢、娇憨可爱,身量虽比凝蝶小上些许,姿容却更盛三分的小女娃。

“凝蝶休得胡闹,那是友人寄养的孩子,哪里是什么新收的徒弟——她比你小一岁,你叫她阿珂妹妹便是了。”

江闻把闹脾气的凝蝶揽入怀中,笑嘻嘻地对她说道,“我可是放下了成佛作祖的大机缘,不远千里要将你们接回武夷山去,焉能如此编排为师?”

傅凝蝶听到这话,小脸果然露出了喜色,笑嘻嘻地将小脑袋往江闻胳肢窝里钻了钻。

“嘿嘿师父最好了……眼下天快黑了,前面山头有座野庙,咱们要不要过去烧柱香,顺便再借宿一晚?”

最怕风餐露宿、幕天席地的傅凝蝶,赶紧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然而江闻却将脸色一转,忿然作色道。

“无妨,以后看见寺庙不用客气,直接进去住就是了——他们欠我一个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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