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谢长安面露迟疑,就知道对方一定是有想见的人了。
“是王郎君吗?”
谢家是大族,可谢长安的直系血亲早就在这些年陆续没了,唯一能让谢长安露出这等神色的,也就只有一位王郎君。
谢长安想了想:“这回就当我先借用你的,往后有机会,我定还你。”
小郑佯怒:“谢姐姐帮了我那么多,这宫里我就与你最亲,你我之间怎么还说一个谢字?”
谢长安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多谢!”
……
王亭临水负手,望着沉香亭外。
新雪压在枯枝上,沉甸甸的,将落未落,眼看就要砸在下面嬉戏的顽皮小猫上。
他随手轻轻一指弹出,半空的雪块忽然四散而开,化成点点雪花,无声无息。
小猫甚至没有察觉,还在那追着自己的尾巴玩,踩出一个个雪爪。
亭外,一名青衣少女沿着湖边徐徐行来。
此湖名为龙池,因为它所在的兴庆宫是当今天子的潜邸,所以连地名也要沾点龙气。
少女越来越近,清丽容色越发清晰。
虽则身上穿着宫中统制的襦裙衣裳,但在王亭眼中,她即使粗布衣裳,也与旁人不同。
他心下微动,忍不住迈出一步,随即想起什么,微微蹙眉,又退回半步,负于身后的手不自觉握拳,表情更添沉凝。
青衣少女已近在眼前。
她提着裙摆踏入亭中,向王亭福身行礼。
“让王郎君久等了,我以为你会约在大同殿,从那里过来远了些。”
“大同殿人多口杂,不便说话。”王亭道,“你瘦了许多。”
面对王亭含蓄的关切,谢长安露出笑容。
“不要紧,别人苦夏,我倒是相反,每年寒冬时瘦,到夏日就胖回来了。”
两人已非初见。
当年谢家曾与王氏指腹为婚,若无先太子案,谢长安此时应该是王亭的未婚妻。太原王氏,声名赫赫,大唐开国以来,不提王侯将相,连皇后也已出过两位,这桩婚事本是珠联璧合,却因当年的变故而不了了之。
王亭的父亲顾念谢长安父亲昔年的救命之恩,这些年曾让人送来几次东西,照看谢长安,算是全了两家旧谊。
谢长安虽然不是女官,但托王家关系,也能偶尔出宫会见。
从五年前起,来送东西的人就变成王亭,两人因此逐渐熟稔。
二人相视一笑,谢长安知道此番见面短暂宝贵,不敢多作寒暄。
“今日非年非节,你特地让人递了消息约我出来,想必是有要事?”
王亭沉吟道:“如今时局不稳,恐有变故,你在宫中,应该也听说一些风声了。”
谢长安:“听说了,叛军一路高歌猛进,已经杀到藁城。”
王亭:“不止,我这边听到的消息,已经攻陷陈留了。”
谢长安吃惊:“竟这样快?!”
王亭:“我家师尊夜观天象,道大乱将至,或许将来席卷九州,连皇城都无法幸免,你身在漩涡中心,不如早作打算。”
谢长安垂首:“以我身份,不过随波逐流生死由人罢了,还能作何打算?”
王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瞧见对方睫毛微微颤动,如水中涟漪,看得少年郎君的心也跟着微微颤动。
两人如今门不当户不对,婚约自然是不可能了,但这些年要说完全铁石心肠也非如此,否则他今日就不可能特地过来一趟。
王亭道:“我,前不久拜了一位师父,算是入了道。”
谢长安抬起头。
“入道?”
王亭沉默片刻,还是和盘托出。
“天地有大道三千,在这世俗之外,另有仙山福地无数,藏龙卧虎,物华天宝,是凡人俗子汲汲一生不能得见的。我也是机缘巧合,遇见一位神仙,他说我根骨奇佳,是块求道修仙的料子,便将我收入门墙,不日我便要随同师尊前往神山修行,此番也是来向你道别的。”
谢长安难掩惊愕:“这世间,真有神仙?”
王亭道:“我原先也不信,直到师尊施展手段……我跟随师尊时日尚短,不过——”
他没再说下去,转而朝亭外挥袖。
那枯枝之上,积雪烟消云散,转眼绽出朵朵新桃,绯红浅白,迎风而动,仿佛还有桃香扑面而来。
“不是幻术。”
像是听见谢长安的心声,王亭袍袖一卷,一阵风将桃花吹落,与此同时掌心多了两朵桃花。
谢长安接过他递来的桃花,触感柔嫩,轻嗅生香。
“大成者能化冬为春,改变整座长安城乃至天下的四时,但我刚刚入门,日夜修炼也只能改变这棵树而已,且维持不了多久。”
“化腐朽为神奇……”谢长安内心震动,禁不住追问,“那也能不费吹灰之力,杀人于千里之外?”
王亭点点头:“宗师大能自然可以,听师尊说,世间有御剑之术,修炼到一定境界,能以神化剑,御敌千里之外,相比与你说的杀人千里,也大差不差。”
“听着真令人向往,可惜我凡胎泥骨,命不由己,这辈子有幸看见王郎君露这一手,往后就是死,也死而无憾了。”
谢长安抬起头,冲他露出明媚一笑,双手交叠高举头顶,弯腰行了个大礼。
“祝君此去,得偿所愿,修成仙术,悟通天之秘,立人族之巅!”
王亭忙伸手扶住。
“谢家妹妹,我原是想,过两年找机会让你出宫……”
谢长安摇摇头:“王郎君不必再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些年承蒙王家与你照顾,我已感激万分,再不敢奢求其它,如今你既得仙师指点,合该是我们缘分将尽,我自知命苦孤舛,何必牵连他人?”
她越是如此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王亭越是过意不去。
“家师既然说长安将有血光之灾,那就不会有差,你我相识一场,我总该想办法让你脱离苦海。其实,还有一个法子。”
谢长安抬眼。
王亭道:“我可以托人先将你带出宫,安顿在王家,如今我已入道,家人对我多有看重,我让他们多照看你,他们想必不会怠慢。”
谢长安:“王郎君此去,何时复归?可还归来?”
王亭沉默片刻:“我也不知。”
谢长安笑了笑:“我听说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想必仙界亦是如此,只怕郎君此去,至我耄耋仍未归来,我在王家,又能以何种身份立足?婢女也好,侍妾也罢,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徒增尴尬。”
王亭语塞片刻,诚挚关切:“但你继续留在宫里可能会遭遇兵灾!”
“我另有一事相求!”
谢长安忽然跪下。
“还请王郎君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赐我一些自保的仙家手段,好让我能在乱世中保全性命,如此我也不必劳烦王家,又当日日为王郎君祈福,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们还能重逢!”
王亭还未作答,却听凌空传来一声断喝——
“不准!”
两人双双循声望去。
一道身影御水而来,衣袂飘扬,踏实若虚。
谢长安竟不知对方是何时出现的。
对方像是一直就在那里,只是常人看不见,他想出现时,自然就出现了。
王亭见了来人,立时肃容行礼。
“师尊!”
身负长剑的道人微微颔首,转向谢长安时,目光变得凌厉。
“我当你心心念念的女子是何秉性,不过也是个玩弄心机的俗物罢了!”
王亭愕然:“师尊……”
“你方才听见王亭入道之后,先问杀人,而非自保,又欲扬先抑,卖弄可怜,可谓心机深沉,先天歹毒。”
道人望着谢长安,表情冰冷,如高高在上的神像。
“你学了仙家手段,想去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