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净空旷的麟德殿里,君臣十余人度日如年。
南衙三位宰相、北司诸使盘踞在蒲团上,神色木讷呆滞。西门重遂攥着表章,大肚腩几乎要破衣而出,却也是面无表情。
“咚,当……”屏风后,绿衣女官手持小锤,一下一下,轻敲编钟,平添几分幽冷诡魅。
“呵。”宣徽使景务修不耐久坐,吐出一口浊气,逗弄起汴人进献的鹦鹉。
他是宣徽院长官,负责圣人身边近侍、女官的排班迁补,兼掌宴会、祭祀诸事开支的出纳审计,同时检视中外群臣献给皇帝的名物。这只鹦鹉是朱全忠此番送给圣人的礼物,第一时间就到了他手里。
可玩了一会,鹦鹉却不言,景务修不禁咒骂:“这死鸟,不说话。”
圣人干笑了两声。
说谁呢。
景务修又是一提溜笼子,冷声道:“我让你说话呢!耳聋是吗?”
鹦鹉受惊,终于不伦不类的叫了起来:“李当亡,朱当兴!李氏将亡,朱氏为天子……”
编钟戛然而止,演奏女官伏惟在地。杜让能老脸涨红,一拍桌案:“麟德殿岂提笼溜鸟之地!”
“知矣。”景务修不慌不忙地放下鸟笼,指着鹦鹉叹气道:“这死鸟不吭声,我气它枉为鹦鹉啊。不说话则以,一说还不是人话。”
砰!
西门重遂突然抓起蒲团,朝景务修脑袋上砸去。
景务修侧头闪避,随即猛然起身,高声道:“朱全忠欺上门来,一求盐铁,二索淄青,三要移镇时溥,公等相聚一堂,却支吾不语,拿不出个主意,何不拱手让江山!学那后汉十常侍,让外臣领兵屠了内侍省算球!”
如一颗石子砸进深潭,死寂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
“全忠地大兵强,若不授之,恐有大祸。”丰德庙使宋道弼眉头紧皱,试探道:“他此番进献了绢二十七万匹、粮三万石、牲畜两万头、盐十万斗……好歹答应他一个。”
朱全忠一口气送了这么多物资,要“买”的东西有三个。
一是盐铁使,让他兼理江南十三院财赋。
二是将兖、郓、齐三镇授予他,也就是原淄青十二州的地盘——后世的山东半岛。李师道伏诛后,宪宗考虑到淄青太大,将其一分为三。如今汴军势如破竹,要不了多久就能全面占领。
三是将徐州节度使时溥召回长安,或改镇别处。没错,徐州也快被打下了。
李晔只冷眼看着中官们吵闹。
涉及到切身利益,此时一个个又急了。
给?按照这帮鸟人的秉性,嘴里从来都是只进不出,“债帅”们的祖宗,一个铜板也不愿给。如今江南的盐利、漕运、进献各项收入折合下来,一年还是有数百万贯钱。没了这钱,以后养兵、收儿子、收买藩镇诸事就非常恼火。但全忠送的确实够多,他们也舍不得这笔财。
总之,既想收了朱全忠的孝敬,又不肯送出盐铁使一职。
可朱全忠像是冤种吗?
是以,又担心交恶汴人后会引来清君侧之祸,这才是中官们装死的根源,所以丰德庙使宋道弼才提议好歹满足朱全忠一个要求。
不过现在看来,盐铁使这事,南衙北司是达成一致了。
给个锤子!
宣徽使景务修打开笼子将鹦鹉抓了出来,没等扑棱几下便一把便将其活活掐死。
打量着那张狰狞的老脸,李晔心下顿时一哆嗦。
西门重遂喝了口蜜水,心情略微舒缓,很默契的跳到了下一个话题:“朱全忠奏请移镇时溥,以宰相出守徐州。”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刘崇望身上,直勾勾地看着。这老东西在朝堂威望太高,他一直在找机会,以相对温和能服众的方式将其外放。
“此事,恐怕不行。”李晔打量着西门重遂的脸色,字斟句酌道:“徐州,非时溥不能镇。”
徐州,号武宁军,中原大镇也,自元和年间李愬担任节度使以来,实力日益强悍。攻讨河朔屡立功勋,对强藩有天然的心理优势,一直是防遏河北贼人的中坚力量。
如今带甲之士十万,累与汴人野战,杀伤颇多,令朱全忠咬牙切齿,一直在设法瓦解徐州。而所谓移镇,让朝廷派宰相代替现任节度使时溥出守,朱全忠当然没安好意。徐卒蛮横不下魏博,早年银刀牙军作乱,让宣宗头疼不已。时溥镇得住这帮鸟人是因为征战多年,在军中建立了赏罚威望。朝廷派去的人光杆司令一个,又没功绩,靠权谋何用?能管的住吗。
一句话说,徐卒能跟汴人扳手腕,打得朱全忠灰头土脸,如此骄横师旅休说文臣,让李克用单枪匹马去赴任也是一回事。须知现在不是百年前了,好吧,百年前也时常就有大臣到镇没几天就被武夫杀了的事……很多,很多。
朱全忠这么做,摆明了就是要瓦解徐州。
没了时溥统领大局,一盘散沙的徐卒再是凶悍又如何?
杜让能适时说道:“圣人说的没错。如今时司空与朱全忠鏖战方酣,兖、郓二镇与司空同仇敌忾,共抗强敌,数次发兵攻杀全忠侧翼,救徐州之急。李克用亦用兵于魏,幽州刘仁恭也亲率十万大军南伐成德,攻击汴人附从。时司空未到山穷水尽,如何会奉诏移镇?”
老头的意思很清楚。
现在河南河北各镇都在增援时溥,共抗强敌朱全忠。不到走投无路,得是有多蠢才会自废武功弃军走人?
“太尉所言,理所固然。”左军中尉刘景宣接过话茬,沉吟道:“但察全忠之意,不过是让朝廷下一诏,褫夺时司空官职,以削司空威权。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较之授盐铁使、淄青三镇旌节,此事正宜。今全忠为刀俎,吾属为砧板鱼肉,为之奈何?愿公等明断。”
这也不能给,那也不能给,朱全忠岂能罢休?总得扔块肉打发了这饿狼吧。
但是李晔分析后,发现如果真这么干——下诏褫夺时溥官职,又会钻进朱温的圈套。
很简单。
黄巢死于狼虎谷,时溥有献首之功,且累年进奉不绝,事大宗甚恭。朝廷如此但观强弱,不计是非,害无罪之人,岂不令忠志寒心?这让天下人怎么看皇帝。如果我有事天子都不能为我主持公道,那我为什么还要向天子进贡?当忠臣何用?我为什么不直接向朱温称臣上供?
简而言之,这是要籍此再打击一下朝廷剩不多的威权,使那些还算恭顺诸侯失去对天下共主仅存的一点信任。
众人亦是沉默不言,中官们也不傻。
摆三个火坑让你选一个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