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马卡洛夫尽管现在不可能向你支付实际的利益,但他过去某个时刻对你的恩情在你看来足以让你用一生去报答。”麦克尼尔扶额叹息,他从听阿南达讲故事的时候就猜出了答案,并且为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做出哪怕一次狡辩的泰族青年的人生而惋惜,这正是被东盟过去的战乱时代所彻底扭曲的灵魂,“不管怎么说,我虽然没什么学术造诣,脑筋还算灵活。你的想法,我大概明白了。他在危难中救过你一命,是不是?”
这并不是麦克尼尔难以理解的情感,准确地说,他见过太多救命之恩最终异化为两败俱伤局面的负面案例了。要么是恩人依靠这份恩情试图过度地从另一方索取,要么则是被搭救着害怕目前不求回报的恩人将来以此为由寻求更大的利益而心生恶念。不可否认,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没有那个关键时刻的英勇举动,被搭救者以后的人生将彻底报销,再无谈论更多可能性的机会。但是,想强求所有人都客观地看待这种特殊关系,难于登天。
别的不说,阿南达已经多次救过麦克尼尔,如果阿南达以此为由要求麦克尼尔网开一面,即便麦克尼尔本着他对职责的忠诚而断然拒绝,他的良心也会隐隐作痛。具备工具性之前,同他打交道的人们首先是具体的人,而非可以用一大串标签定义的抽象概念。
“……那不是简单的救命之恩,麦克尼尔先生。”阿南达的眼神飘忽不定,“穿着青色制服的人冲进我们的定居点,肆无忌惮地杀死了所有人。如果没有马卡洛夫先生,我早就死了,甚至说不定死了也要被那些【青衫军】挂起来当做他们歼灭劣等人的战果来炫耀。况且,马卡洛夫先生当时阐述的东西很吸引我……那时候他说,东盟如此混乱不堪正是因为将asean转化为seaun的那些短视的政客强行将十几个国家和几百个不同民族合并到一起的恶果。是的,对那时候的我来说,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强大的东盟,而是让我能安宁地居住的土地。”
“即便这么做的结果是把东盟彻底敲碎?”麦克尼尔啼笑皆非,“但你得清楚,像东盟这种庞然大物的彻底崩溃,在历史上就几乎没有以和平收场的先例。你可能以为那只是不同族群各自回归原位的【文明协商】,而它最终必然带来以争夺更多资源为核心的新的冲突。”他驱逐了脑海中那些荒谬而经不起推敲的念头,努力保持清醒,“马卡洛夫从青衣人手下救了你,可是他后来又和这些人合作了,你就不觉得他背叛了你的信任吗?”
“麦克尼尔先生,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没有能力报复回去,所以只要不是让我直接为他们效力就行。”阿南达的辩解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无奈,“……只有跟您一起对付他们的时候,我可以不必顾忌自己的立场。”
麦克尼尔点了点头,他现在大概明白马卡洛夫派阿南达而不是其他人接近他的原因了。只有一个从骨子里痛恨钟复明和【兰芳赤子】的人才不会那么轻易的暴露,加之马卡洛夫所统率的【俄人正信联盟】本质上又是个不依附于东盟任何特定族群的俄国难民组织,即便马卡洛夫已经暴露,听从他吩咐的间谍仍然是安全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憎恶是无法伪装的,而任何潜意识上的袒护和支持都会在致命的细节中变得刺眼。
“因此,马卡洛夫救了你,然后要求你潜伏进入东盟国家宪兵队以获取内部情报、支持他的反东盟活动。”事情的主干变得清晰,不过麦克尼尔心里还有别的疑问,“那么,为什么是我?像你这么成功的间谍,却被派到像我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身边,简直是浪费资源。”
“您并不是什么不起眼的小人物,麦克尼尔先生。”阿南达又一次反驳了麦克尼尔的说法,这只会让麦克尼尔越发觉得阿南达之前全盘承认了罪行有些蹊跷,“东盟国家宪兵队的士官成千上万,但是像您这样以非亚洲人的身份担任国家宪兵司令官三等秘书还当选了县议员的,不会再有另一个。如果您坚持认为自己还是个小人物,那恐怕马卡洛夫先生也是个小人物了——小人物派人监视小人物,难道不是很合理吗?”
“这不能说服我,阿南达。”麦克尼尔笑着摇头,他走到门口让外面的卫兵送些糕点进来,免得他们两个最后全都喝得不省人事,“说实话,我在马尼拉见到马卡洛夫的时候也预感他能在东盟做出一番事业,但我不会因为仅仅有这个预期判断就派人密切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实际上,麦克尼尔对马卡洛夫监视他的真正原因心知肚明,但他不能说,也说不出来,“那我还得感谢马卡洛夫对我有如此高的评价,他愿意把他手边最重要的间谍派来特地监视我。一想到我的性命在过去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一直被握在别人手里,我以后再也睡不好觉了。”
阿南达给出的理由是,马卡洛夫认为兴亚会对待非亚洲人的真实态度能够作为预判兴亚会行动的依据。如果兴亚会坚持其最初排斥打压非亚洲人的口号,【兰芳赤子】和兴亚会的盟友关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还是稳固的;相反,一旦非亚洲人能够在东盟获得重用,兴亚会改弦易辙只是时间问题,马卡洛夫也必须尽早做好预防突发事故的准备工作。
“……你的诚实和你的背叛一样让人失望,阿南达。”麦克尼尔又一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让我说得更客观一点,你出色地扮演了一个间谍的角色,而且也很好地完成了任务,但你的工作成果实际上接近于零,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先指了指阿南达,“你效忠的对象是试图和历史的进程抗争的蠢货,他们注定会被碾碎。”又指了指自己,“而你又似乎因为脱离的悲惨的生活环境从而丧失了工具性的原则。不用你多做什么,如果你能抱着和当年一样宁可不要命的气势找个机会把我杀了,我敢保证这比你过去所做的一切都更有破坏性。”
“那正是我自己所选择的,麦克尼尔先生。”阿南达的眼睛里似乎闪着异样的光彩,“您以为马卡洛夫先生没有下达过类似的命令吗?不,他把您看成一个很危险的对手,因为您是服务于东盟的非亚洲人之中既算得上成功又依附于兴亚会的独特案例,会让他的同胞丧失斗志。”
“哦?那你为什么不执行命令?”麦克尼尔哈哈大笑,他简直不知道他究竟是该嘲笑阿南达还是嘲笑把他看得如此重要的马卡洛夫,看在上帝的面子上,麦克尼尔还从来不知道他竟然拥有这种特殊身份,“你可别和我说,因为你在我身边工作的过程中发自内心地赞同我的主张,以至于你最终动摇了……”
皮肤颜色略深一些的泰族青年惊奇地望着麦克尼尔,这眼神把麦克尼尔看得有些毛骨悚然。半晌,后者结结巴巴地说道:
“……不会是真的吧?上帝啊,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确切地说,抛开立场只谈个人观点,我也不是完全赞同您的做法。”阿南达笑了,“但是……麦克尼尔先生,我看得到您用心地试图去促成东盟的和平时代,并且给东盟的下一代人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是的,直到去年我才意识到,马卡洛夫先生也好,所谓的青衫军也罢,他们对东盟有着一种坚定的敌意,然而从来没人说他们完成目标、击垮东盟后要做什么。”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如果……如果我故乡的官员之中有像您一样的人,也许我会成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般雇员,为企业或是官方机构服务,过着平淡而满足的生活。”
阿南达停顿了一会,鼓起勇气继续说道:
“我知道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狡辩——但我确实不想让我身上的悲剧延续到下一代人。很久以前我确实坚信给我带来不幸的是这个东盟的存在本身,可是,就算东盟没了,这片土地也不会迎来和平。关于其他的事情,我没什么要辩解的,证据都在您手里,怎么定罪也是您说了算。”
迈克尔·麦克尼尔把空酒瓶拿开,认真地说:
“既然你的想法已经改变了,为什么还要给马卡洛夫服务?”
“他对我有恩,而且也不打算害我,我找不到背叛他的理由。”
“蠢货。”麦克尼尔骂了一句,“无可救药的蠢货,别人谈利益的时候你谈交情,谈交情的时候你又谈利益了。”
麦克尼尔倏地站起来,失望地从后方的房门离开,但没过几秒他就返回了房间里,以一种看笑话的表情向阿南达提出了一个让阿南达震惊的要求:
“听好了,我对你也有恩,而且我同样不打算害你。最重要的是,我不打算害东盟的更多人,马卡洛夫和他的青衣人同伙却会这么做。”他向着阿南达伸出了右手,“马卡洛夫救了你一命不假,可是救命之恩不能成为帮恩人害人的理由。说起这救命之恩,喂,你就当旧的阿南达理应被判处死刑并且就要在这里被枪毙好了,现在是我让你活下来的,你有没有兴趣继续站在我这边做事?”
阿南达的眼中溢满了泪水,他不敢相信麦克尼尔的最终决定。
“我很愿意继续为您效力,可是——”
“好了,你只需要表态,剩下的工作交给我。”麦克尼尔松了一口气,“回原来的岗位继续当你的间谍,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找机会把马卡洛夫引出来,有些事我得和他当面谈谈。”
几名国家宪兵出现在门口,把不知所措的阿南达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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