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这种话,不仅别在我面前这么说,也别和别人这么说。”他严肃地握着薄红的左手,几乎感受不到对方的体温,“生活确实是痛苦的,我也承认。更绝望的是,生活中的许多困难并不是努力去面对就能得到解决的。你看,你不是找到了一种办法吗?如果一个人不能解决问题,就让更多人团结起来,让更多处于同样绝望境地中的人站出来。”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开起了玩笑,“在我看来,这比任何魔法和奇迹都管用。”
“魔法和奇迹本就和我无缘。”薄红低声说道,“一个被依靠出卖身体为生的母亲卖去当奴隶、生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的半文盲,一个还没有长到车轮高就和自己的母亲走上同一条路的【贱民】,一个除了同样出卖身体、偷盗、抢劫、杀人之外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的罪犯……哪里值得神去展现奇迹呢?”
病房中的两人都沉默了,连自认为能让任何人从消沉变得愉快的麦克尼尔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能说什么?劝薄红保持坚强吗?劝一个过着他想都不敢想象的凄惨生活的女人去鼓起勇气、充满希望地迎接明天?那种鬼话,放在gdi宣传胜利的庆典上偶尔说几句是无伤大雅的,谁若是用这种完全不着边际的废话和空话在生活中去恬不知耻地撕开他人的伤口并洋洋得意地自认为是兼具感召力和积极心态的什么导师,他也只会招来更多的仇恨。
“……嗯,我是说……”麦克尼尔结结巴巴地自言自语了几句,最终放弃了继续安慰对方的打算,“……我什么都没说,就这样。时间还在流逝,也许我们可以躺在悲痛和绝望中花费一两天的时间去放纵自我,仅此而已。结束了反思和抱怨之后,生活还要继续的,有更多的工作等待着我们。”
“你有什么打算?”
“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再过不久我们就要开始新的旅途了——”他指了指被眼罩挡住的右眼,“……连着这个东西一起带走,不然这个世界必然会迎来毁灭,这是2b和9s多次向我们强调过的事情。如果你想跟着我们去一起冒险、见识各种平日不敢想象的丰富世界,也许我会想办法说服李林的。”
“我得把没做完的事情办好。”薄红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她又变成了那个随时可以杀人不眨眼的战斗机器。麦克尼尔说得对,与其一味地陷入过去,不如先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挡在面前的敌人不会因为自己的鸵鸟心态就自行消失,“其他世界……也许很有意思,但我必须先把手边的事情做好。”
“温德米尔人?”
“是。”薄红又点了点头,“如果伐折罗母星已经被新统合占领,温德米尔人所在的布里希加曼球状星团作为折跃水晶的高产地区的地位就下降了……加上通用银河崩溃后各大巨型星际企业集团侵吞其遗产引发的混乱,未来一两年内本就防备松懈的布里希加曼球状星团会成为反统合武装力量的首选后方基地。”
她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各项生命体征监控数值也产生了波动。麦克尼尔不太放心,他打算按下按钮让医生进来,但薄红立刻作势阻止了他的行动。
“少说话。”迈克尔·麦克尼尔回到了椅子旁,“不谈这些了,你现在考虑再多也没有办法去执行计划,而且那只会让你变得更焦虑……哦,我刚才总算记起来原本要问什么了。”他从手边的通讯设备里调出了保存好的全息图像,其中记录了曾经出现在索米-3和温德米尔王国的奇怪文字,也记录了麦克尼尔无缘目睹但舒勒通过全息投影监控录像保存的构成白色光圈的文字,“本人现在郑重宣布,我打算学一门新的外语了。”
“那是【天使文字】。”
“那么,假如你平时说着这种近似拉丁语或希伯来语的语言,你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怎么学会说英语的?”麦克尼尔笑了起来,“我是没有办法在完全不了解一门语言的情况下自行掌握它。”
听了麦克尼尔的奇怪见解,薄红也笑了,但这笑容很快就由于触动了某处的疼痛而收敛了起来。
“我本来就说英语,只不过……用你们的话来说,是10世纪的古英语。”
看来,麦克尼尔还有更多需要了解的东西。他一直以为薄红来自一个生活状态和21世纪的人类世界相差无几的平行世界,谁也不可能想象到薄红竟然疑似来自于一千多年以前的某个平行世界。不过,当他想到2b和9s来自另一个已经到了公元120世纪的平行世界,心里也释然了。
“是我自己太笨了。”他哈哈大笑,“的确,不说英语的人不会给自己起名叫薄红(rose),也不会借用读音的倒序给自己使用zero这个代号。”
“你也没有必要学这种新语言,那对你来说没有任何帮助。”薄红的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投射出的虚拟阳光,“……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如果我们以后打算去你的世界或是2b和9s的世界,不学这种语言怎么能行呢?”麦克尼尔故作深沉地感慨道,“一想到某个平行世界的我没能在毁灭人类文明的危机中为着挽救人类而起到作用,我就感到十分心痛。类似的悲剧不能再发生了,我们的团队里有整整一个时代最优秀的科学家和军事家,我也相信他们有意愿、有能力去挽救这一切。”
“不要以为说几句漂亮话就能骗来我的感谢。”薄红又咳嗽了几声,声音微弱了不少,“……你自己说的,你又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是啊。”麦克尼尔郑重其事地向着薄红行礼,“先从交换情报开始,合作愉快。”
确认需要被重点看护和监视的病人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医生们把接下来的治疗方案汇报给了站在走廊外侧的马克西米连·吉纳斯,后者漫不经心地审视了一眼报告单,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地批准了军医们的计划。他就这样站在窗子前,沉默地遥望远方炽热燃烧着的又一颗太阳。
一瘸一拐地向着他走来的中年男子悄无声息地靠近,和他并排站在观景台前。
“我不会说错的,麦克斯。”以斯拉·本·戴维的语气无比沉重,“他们不会因此而改悔,更不可能因为你的几句话而改变原有的作风……处理意见什么时候公布?”
“你猜对了。”马克西米连·吉纳斯烦躁地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今天早上新统合军总司令部的会议向我们传达了新统合对事故的总体处理基调:通用银河只是个例,现有相关法律毫无问题。换句话说,包括【特许措置权】在内一切导致这些巨型星际企业集团能够不受限制地扩张的法律,还要继续存在。”
以斯拉·本·戴维发出了瘆人的笑声,那不像是发笑,更像是处于绝望中对于命运的嘲讽和唾弃。
“你看,我早知道是这样——他们会说,法律没有问题,只是通用银河自己有问题而已,而他们还要扮演为公民消灭怪物的英雄角色。”他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酒壶,往嘴里灌了几口酒,“你还跟我说,我们的武装反抗能够促进新统合因外部压力而实现自我革新……实现了吗?那他们打算怎么对待反抗通用银河的那些勇士呢?”
“根据昨天的文件内容,以确定通用银河参与策划和煽动新统合军叛乱为分界线,2059年8月2日以前所有参加对抗通用银河的武装活动的起义,将被定性为叛乱。”马克西米连·吉纳斯沉痛地闭上了眼睛,他无力改变这一决定,“不用猜了,索米-3也好,其他所有在最近两年里用武力手段反抗通用银河的起义也罢,都是反统合的叛乱……”
如果以8月2日作为分界线,直到2059年9月1日通用银河彻底溃败为止,只有这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内【开始】反抗通用银河的活动才会被定义为协助新统合军作战的正义之举,此前所有对抗通用银河的行动,因当时通用银河仍然代表着新统合,则将依旧被视为叛乱。杜兰德·布鲁尔等武装叛乱组织头目将被押送到伊甸或是地球接受审判,又或者是直接被送到即将成为新统合的下一个首都行星的伐折罗母星。
瘸腿的叛军首领把酒壶摔在地上,喷着酒气,对着老朋友和老盟友说道:
“别忍了,一起造反吧,就像当时我们推翻旧统合那样!我们办到过一次,那就还能办成第二次,也好告诫所有反抗者,如果他们在胜利之后迅速堕落得和自己的敌人毫无区别,就要承受这样的后果。”
“你现在就逃跑,我可以不抓你。”马克西米连·吉纳斯捡起了酒壶,用靴子擦去了地板上的水迹,“新统合确实没有多少权力,但那些巨型星际企业集团的代表无处不在。我不想看着我的女儿们和孙女们被拉去枪毙或是被送进夜店。”
也许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喝得酩酊大醉的反统合武装组织首领气得浑身发抖,他想跳起来指责马克西米连·吉纳斯的软弱和退却,但他不能也不该这么做。是的,家人会成为迈出向前一步的阻碍……难道他就要因此而鼓吹去粉碎家庭吗?他确实可以和自己的同伴们说这些话,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理想和目标,而马克西米连·吉纳斯或许只是个好心的资助者,却不是能够同行的战友。
“我为我们的事业、我们的信仰还有所有牺牲的战友,感谢这8年以来,你对我们的帮助和支持。”他胡乱地挥着右臂,很不标准地敬了个军礼,“再见了,麦克斯!但愿我们下次见面不是在战场和刑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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