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十化见他也是毫不遮掩,不由得也笑了。
孙武仁说道:“知道吗,前天!对,就是前天!夜里也不知是什么人,向我这院里扔了一封信,也没留个名,就说前面的天主教党里有共产党,说我这个区长也该问问了,说这是我的职责,不能装聋作哑,要不然会掉脑袋的。瞧,还威胁起我来了。共产党怎么了,共产党不也杀倭鬼子吗?我看了后,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就给撕了,瞧,就扔这炉子里了,立时一股烟,没了。”
“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信里那个共产党人就是你吧?”
纪十化赞道:“好,孙区长,有见地,明大义,分得清是与非。不错,那个共产党不是别人,正是鄙人。你对我们共产党人的活动不加限制,这说明你心里这杆秤把的好啊,尤其是在你这个位子上,我席石三真心佩服。”
孙武仁叹了口气道:“我孙承贝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个位子,谁给的?倭鬼子!做了倭鬼子的官,就是汉奸,这个道理我还懂。只是我这个汉奸也是大伙儿硬推出来的,你不想当都不行。如今我顶着个汉奸的臭名,上受倭鬼子欺辱,下遭父老乡亲的白眼,说是四面楚歌,你信不信?我心里不是滋味啊,只是又找不到出路,无法脱身,你叫我怎么办?还有,这个汉奸我不当仍然有人当。我是打心眼里不愿意,而别人呢,是铁了心要做。谁做谁不做这里的厉害关系大着呢,席先生,你是明白人,你懂得。”
纪十化:“这个话说的有味道。这个事,我也约略有所耳闻,其中详细处却不知,你能不能说的细一点,说不定对我以后的工作有帮助,有些事我给你参详一下,对你也或许有些俾益也说不定。”
孙武仁:“较起真来说,我这个六区汉奸区长是被逼出来的,有人逼我啊。说起来你可能不信,逼我的人和我还是好朋友。”
纪十化:“我听说是褚思桂,是吧?”
孙武仁:“不是他还有谁?其实又岂止是他,十来个呢,他只是个牵头人。”
纪十化:“这又怎么讲?”
孙武仁:“这十来个人,不是别人,都是村长。我清楚的记的那天,褚思桂带着这一帮子人,在我老家郝家楼,就我住的那点地方,挤的满儿不登的,站起来那是低头不见地,只见人头了。褚思桂直接就说了:咱这六区的天就要塌了,你看怎么办。我就说了:子欢,放心,这天塌不了,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不愁。”
“其实褚子欢大我五岁,不过我们在一起熟悉了,也都直呼对方名字。”孙武仁补充道,又说:“那些个村长说了:在咱们区,你就是那个个子最高的,你不顶谁顶,我们可都顶不起来。”
“我说:没那么严重,话从你们嘴里说出来,我听着怎么就那么难受呢。好像这天就急着要塌似的,本来不该塌的,也叫你们几个给煽乎塌了。他们几个听了我这话都笑。褚思桂说:塌不塌的,你心里还没数?就算你没数,我们这么多人心里还能都没个数?没这个数,我们能一起找你?”
“我说:子欢,别这数那数的,都是你给我惹事。褚思桂立马给我急了:还我给你惹事!你快睁眼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知不知道,今天屋里这十来号人,除了你外,哪个没叫龙有道给找过,叫他们务必选他做六区的区长,这一次龙有道那是志在必得。你醒醒吧,龙有道是什么人,他?他那个儿龙瓜屋子又是什么人,你这个把兄弟不是比谁都清楚?他们五区的人,在五区作腾不开了,就到六区来作腾,凭什么?他欺负我们六区无人!”
纪十化惊道:“怎么,你和龙西昆还是把兄弟?”
孙武仁叹道:“谁说不是呢,都是年轻时的事。龙西昆喜欢吃瓜,而且特别能吃瓜,常在瓜屋子里混,人就送了他个‘瓜屋子’的外号,我们两个,一个在运河南岸一个在北岸,夏来运河水多来往不方便,可是一到了冬春季节,河里的水没有的时候多,你过来我过去的常在一块玩耍,就拧巴在一起了。可是如今我真的后悔有这样一个把兄弟,小时候玩的一块去,大了就不行了,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和本地的权势人物王峰庵父子斗过,这个你知道吧?”孙武仁突然问道。
纪十化笑道:“知道知道,你的大名传的太远了,多多少少的都传到我河南孟县,我在孟县一听,鲁南有这样英俊人物,我得来会会,你看我这不就来了么?”
孙武仁听纪十化打趣自己,也不由得笑了,无形之中气氛又轻松了许多。
孙武仁接着道:“不只我,就连龙家父子与这王家爷俩也斗过,这个你听说过没有?”
纪十化奇道:“有这样事,看来王家爷俩真是不讨人喜欢呢。”
孙武仁:“龙家父子早就想在六区插一腿,争个联庄会长做做,可是王家爷俩那是什么人啊,不让啊!结果没争来,还把人给得罪了,仇也就结下了。”
“后来龙家父子杀了人,王峰庵立马当起原告,还请了一个律师叫刘少峰,欲置龙家父子于死地。龙家父子也不是白吃饭的,又是花钱,又是找人活动,好歹爷俩的小命是保住了。结果是龙有道判了个无期徒刑,儿子龙西昆无罪释放。”
“后来北平卢沟桥事变,龙家父子又活动了一下,龙有道也就放回家了。这个事,基本上算是完了。前不久,倭鬼子从这北面的万年闸过了运河……”孙武仁一边说着话,一边抬手指了指屋后方向。
纪十化点头道:“嗯,万年闸,我知道,这北面也就是五六里路,我从那儿过好几回了。”
孙武仁:“……过河后,台儿庄算是失守了。台儿庄哪还有人管?官员早就逃的逃,不干的不干。台儿庄以南几里的地方是就是江苏邳县,邳县梁家出了个土匪叫梁刚来,他手下有一帮子人,很恶,常去台儿庄转悠。”
“龙口在台儿庄西没几里路,等梁刚来这帮土匪走了,龙家父子见是个机会,便趁机占了台儿庄。老百姓以为可以过好日子了,他父子应当比土匪强吧,谁成想,这个想法错了,老百姓没得好。别说老百姓了,那个袁名冠,也是有大片大片土地的人,在台儿庄也是有头脸的,照样给抢了。”
“没几天,倭鬼子来了,袁名冠投了倭鬼子,在五区弄了个区长干,龙有道父子也投了倭鬼子,成了倭鬼子在五区的自卫大队长。”
“袁名冠一旦得势,立马报复,找了个茬口,在鬼子顾问那儿把龙西昆告了。就这样龙西昆被押进了倭鬼子在峄县城的看守所。谁叫我和他是把兄弟呢,在倭鬼子那儿我就替他垫了几句好话,这不,他才逃过了一劫。”
纪十化笑道:“这么说,你也算得上于他有惠了,日后这一点说不定用得上。”
孙武仁摇了摇头:“他父子啊?不指了,想从他们那儿讨点实惠,还真难。”
纪十化:“这个可不好说,毕竟你们是把兄弟,此人将来或许可以用一用。”
孙武仁仰天微叹了口气:“借你吉言,但愿如此。”然后身炉火内添了两铲碳。
“龙家父子口碑太差了,你想啊,袁名冠这种人势力也不小,他照样下得了手,那老百姓呢?不过好歹袁名冠这口气算是出了,而且五区区长让袁名冠干了,这就占了上风头。龙家父子要出这口气可就难了。”
“龙有道急欲和袁名冠平起平坐,虽说他是五区人,可也就急着做这个六区区长,把六区各村的村长,但凡能说句话的都找了。子欢兄一看这个势头不好,就急忙出面找了些村长到我家里来逼我。”
“我就说了:‘谁都知道当这个区长就是当汉奸,上对不起祖宗,下对不起子孙,我可是万难从命’。子欢一听可就急了:‘龙有道要真当上了区长,那他一定是个铁杆汉奸,这六区能有谁的好。最最要命的是,目前他手下就有接近二百条枪。真到了那一天,该翻脸的时候,你找个地方躲都躲不了。’他这一句话真的让我难受了。”
“这个时候其他村长也看到了我的犹豫,抓紧劝,他一句,你一句,把我脑子都说的要炸了。我当时口不择言:‘不行,咱还不能学着共产党打游击啊?’”
“子欢急了:‘你一拍屁股走了,你看这哥几个,有几个能跟上你的步,你让他们抛家弃小跟着你打游击?你一家几口人也跟着打游击?一句话,这个区长,你今天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咱宁可占着茅坑不屙屎,也不能让这个坏蛋在咱六区作恶。’他这几句话一出,可好么,那十来个可就跟着咋呼:‘对,对,咱就占着茅坑不屙屎,就这么办了……’”
“我一看这架势不对,也急了,我就说了:‘哪有这样的,你们这是赶鸭子上架啊!就是赶鸭子上架你们也得让我好好想想从哪上啊?’这些个人一听我话里有松动的意思,那是个趁热打铁打的真好:‘想什么想啊,上,上,快上,想什么想,不要想,我们几个给你想好了。’”
“我也是真急眼了,立时就说了:‘行了行了,我说各位乡里乡亲,父老兄弟,得给我喘口气的功夫,不然我可真急了,别说我翻脸不认人,给我点空,得让我琢磨琢磨……’大伙儿一看我真急了,也都住了口。临走的时候褚思桂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还不饶人:‘给你空让你想,想不想的你都得干’。”
“纪先生,就这么着,这帮人楞是缠了我一天一夜。不管怎么说吧,也算是为了六区的父老乡亲着想吧。我算是答应他们了。承蒙他们看得起我,认为我骨头硬,让我撑起六区这片天。此后你都知道,有他们这帮人护着我,一选就中,龙有道那是干急眼,费那么大的劲,算是白忙活了……”
纪十化点点头:“这么说,你也算是和龙家父子结上仇了。你这处境不妙啊。”
孙武仁:“这一点我早就想过了,出头就是结仇,和龙家父子结仇;不出头也是结仇,愧对这帮子弟兄啊,和我这帮子弟兄结仇;最重要的是和我自己也结仇了,我怕自己将来都不会原谅自己。”
纪十化:“高,这后一句话说的好,我喜欢听。就怕自己原谅不了自己,有了心结,这就不好了;还有,让喜欢你的人失望,以后你在这个地方……”
孙武仁:“再想做个什么事可都难了。”
孙武仁抢着接下了这句话。
纪十化:“至少如今你还能一呼百应,虽说头顶着个汉奸帽子,可是还能对六区百姓加以维护,这样老百姓就支持你啊。”
孙武仁有些激动:“纪先生,你能理解我,你能理解我!”连说了两句后,孙武仁沉默了一下:“鬼子的这个区长不好当啊!既不能为倭鬼子出力,还不能顶着他来。对他们布置的事能拖就拖,有些事得瞒就瞒。就是这样又让一些人不满意了,有那么一批汉奸,那种奸到骨头里的东西,不断向倭鬼子说些我的事,吹我的恶风。”
“有一句话纪先生你说的真准,龙有道把我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曾想致我于死地。前一段时间,龙有道就曾经谋划夜渡运河,来六区把我这个区公所给一窝端了。他有近二百人枪,那要是打起来还能有好打。可是……”
纪十化:“可是他想错了。”
纪十化哈哈一笑,接着说道:“他没看清楚对手是谁。”
孙武仁微然一笑:“纪先生抬举我了。我也是差一点让他给算着了。好在我孙武仁命不该绝。我在他手下早安排了人手。他稍一有举动,我的人把信就传过来了。”
纪十化:“有了信,就可早作准备,又怕他何来?”
孙武仁赞道:“纪先生这话豪气!怕他何来?我孙武仁怕他何来?!”
纪十化笑道:“我听说你当年赤手空拳都能从东北军兵的手中抢到枪,而且独身一个把欺上门来的地方恶势力给赶跑了,如今你手中有枪,身边有人,你所惧谁来?龙有道把你看的小了。”
孙武仁闻言怔了怔:“这些个事纪先生也听说了?”
纪十化笑道:“孙区长名高,骨头硬,纪十化不才,既到此地开展工作,有些事还真得多打听打听。”
孙武仁低头道:“惭愧!不过有一样,你没说对。”
纪十化收敛笑容:“哦?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