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以后,这些鬼乐女鬼舞姬向长公主和陶铁行了一礼,便开始表演长公主先前拿起的令签对应的歌舞剧。丝竹之声响起,曼妙舞姿扭动。
只是敢起了一个头,就被长公主叫停了。
她从自己的壶天法宝中取出一枚样式与签筒中的样式一致的令签,掷了进去:“开始吧。”
令签是法器,签筒也是法器。
两者组合在一起,便是这些鬼乐女和鬼舞姬的控制器。
既能掌控她们的生死,也能驱使她们做一切自己想要她们做的事。
长公主掷入签筒的令签中包含了一段乐曲与一出歌舞剧。
鬼乐女和鬼舞姬们立即接收了曲谱与歌舞,开始演奏跳动。
激昂乐观的乐声伴奏下,鬼舞姬们用同样乐观激昂的舞蹈与台词,跳出了一幕人间悲剧。
一个名叫雪娥的少女,自幼容貌秀丽,长成以后更是出落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
奈何没能投个好胎,有一个烂赌如命的父亲,硬生生把家业败尽。
烂赌如命的父亲最后一场赌,为了翻本,压上了一切,包括他的妻女。
毫无疑问,烂赌鬼输了。
烂赌鬼的妻子抢在赌场的人来之前,上吊自尽,还想带着雪娥一起共赴黄泉。
奈何雪娥没能死成,被赌场的人捉了去。
就连妻子自己的亡魂也被捉走。
一亡魂一生人被赌场转卖给了专门为青楼培养乐女舞姬的所在。
在这里,雪娥与她母亲亡魂分开了,开始接受全方面的培养。
身姿,体态,言语,琴,棋,书,画,舞,一颦一笑,口技,身技,乃至神技。
雪娥天资聪颖,不管是什么,一学就会,一会就精。
因此得到了更好的培养,更高的待遇。
吃穿用度都仿佛天生贵胄的大小姐。
然后,满了十八,学得一身才艺的雪娥被人不远万里,送入了京城,送入了萼楼。
一进萼楼,雪娥就成了艳压无数的魁。
倒不是萼楼硬要包装推广雪娥,而是听过雪娥奏乐、看过雪娥舞蹈的客人,无不为之神魂颠倒,深深痴迷。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如水一样的赞赏和如水一样的财富向雪娥涌来,让雪娥也深深为之沉醉。
然后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雪娥转瞬二十四,到了最可口的时候。
不嫩不涩,不拘谨,汁多味美不泛滥,香甜可口不油腻。
萼楼张罗着竞价拍卖雪娥的初春。
那真是一场盛景。
站在台前的,藏在幕后的,不知有多少地位尊崇、身家豪富的人想要拍下雪娥的初.夜,尝个鲜。
在雪娥独奏、独舞各一次过后,经过几番激烈的角逐,最终的成交价来到了一个天文数字。
那一夜,轰动了整个京城。
纷纷嚷嚷的议论声与咋舌声中,雪娥被秘密送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宅邸里。
苍苍白发对红妆,一树梨压海棠。
一夜春风渡,雪娥将一身所学,口技、身技、神技,尽数施展出来。
白发焕新颜,红妆落烛泪。
天明时分,雪娥尚未缓过劲来,又被送回了萼楼。
地位已与原先尽不相同。
客人们看向她的眼神,不再是仰慕,而是亵玩。
没几天,又有一个新的魁诞生,艳压无数,石榴裙下拜倒无数豪客,为之痴迷。
而雪娥开始出台,无休止地出台。
运气好,一夜只出一台,运气不好,一夜要翻好几台。
不过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让雪娥无法接受的,是很多时候必须与人同台演出,扮演的角色也越来越低贱。
若只是如此,倒也还能忍。
心已麻木,行尸走肉,无非活着。
某一天,一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在路边无力坐着,快要饿晕过去的模样。
雪娥不知怎地起了善心,让侍女给穷书生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
穷书生再三谢过之后,大口大口地吃了面,喝掉汤,然后感慨,这是他人生中吃过的最美味食物。
又是一顿千恩万谢。
最让雪娥印象深刻的,是穷书生认出了她,但是看向她的目光全程澄澈,没有鄙夷,也没有淫.邪。
雪娥的心活了过来。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穷书生与富魁开始交往。
前月下,山盟海誓,颠鸾倒凤。
雪娥自己钱,给自己赎了身,没名没份跟在穷书生身边。
陪穷书生预备科考。
然后穷书生一朝高中,名列一甲第三,探。
雪娥很开心,比穷书生还开心,在开心中被人再次卖进了萼楼。
雪娥不解,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她想亲口问一问书生,曾经那些山盟海誓都是屁话吗?
就算不愿与她继续,分离便是,何必把她再度沉入深渊?
等啊等。
雪娥麻木地等啊等,终于等到了一次机会,见到了意气风发,已是翰林的书生,问出了她的不解。
书生讶异,他在开考之前,一直宅在家中苦读,何时与雪娥有过这么一场往事?
面对雪娥的对质请求,书生没有不当一回事,反而光风霁月地提出,可以请礼部与大理寺介入此事,进行调查。
雪娥终究没有强行坚持下去,没有真的让礼部与大理寺介入,失魂落魄地回了萼楼,饮鸩而逝。
但是她没想到,哪怕死了,她依然没能逃离萼楼。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萼楼中奏乐跳舞,甚至还要出台!
歌舞剧至此结束。
鬼乐女鬼舞姬之中,鬼鬼落泪。
雪娥是个具象的个体,也是个抽象的群体。
萼楼中的生人与死鬼,个个都有一段辛酸往事。
“感觉如何?”
长公主侧过头询问。
陶铁默然不语,胸中有情绪激荡,但真的不知该如何言语。
有些事,他不喜,管了会给自己平添无数麻烦,哪怕不怕麻烦,想管亦无力。
长公主见状,开口说道:“你走吧,现在就走,在外面马车里等我。稍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下车,明白吗?”
迎着长公主的注视,陶铁平静地点了点头,起身向套房外走去。
路过一个只是眼角挂了一滴泪,面容麻木的女鬼,陶铁停下脚步,轻声问道:“你叫雪娥,对吗?”
不等女鬼回答,陶铁转身,双手作揖,一鞠到底,郑重向端坐在审判犯鬼的座椅上的长公主行礼。
直起身,陶铁沉默离开,中途未再有丝毫迟滞。
出了萼楼,直上长公主的马车,静坐等候。
三楼套房,长公主自壶天法宝中取出一枚已经有些磨损的陈旧令牌。
铁质,式样朴素,无有纹,正面砸出四个字“如朕亲临”,反面砸出三个字“李徳昇”。
长公主右手高高举起令牌,沉声轻喝:“大庸都城隍、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何在?”
这一声轻喝,声音并不大。
九天之上,九地之下,却都在回响。
整个京城地界,无论人、神,还是鬼、妖,无论已眠,还是清醒,都听见了轰隆隆的雷声。
这雷声威严无比,是天雷、地雷、神雷、水雷、妖雷的归一。
也是心有正气,不平则鸣的雷霆。
长公主,志不在皇位。
志在荡尽不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