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书舍散学,夕阳不偏不倚,正好挂在山边。
顿珠为父子二人送来了新做好的酥油茶、糌粑和肉干,当做晚餐。
“这些东西在精巧程度上比不起老两京一十三省,却也别有一番风味,您老尝尝。”
张嗣源为自己的父亲介绍着面前的食物。
老人认真听他讲完,这才慢慢端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
“嗯,跟老夫当年喝过的味道一样,温润香甜,回味悠长。”
他朝着顿珠点了点头,称赞道:“你家夫人的手艺不错。”
“夫子您说笑了,也就还行。”
顿珠一脸憨笑,粗犷的眉眼中却全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听这意思,您以前吃过这些?”张嗣源诧异问道。
“我还在新东林书院任教的时候,就来过番地,在这里呆了将近三年的时间,将番地大体走了一遍。”
张峰岳笑了笑:“那时候可都还没有你。”
“这些事怎么以前没听您提起过?”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儒序书院一脉的仪轨对阅历有很高的要求,只是现在愿意把时间耗费在治学上的人太少了,都选择去走了更便捷的仕途。所以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
张嗣源默了片刻,冷声道:“那是他们不识货,被猪油蒙了心,分不清楚什么是好坏高低。”
“你喜欢清风皓月,别人喜欢落袋银钱。你独独把教书育人当做世间第一等,他偏偏就觉得当官才是此间最上乘。这里面的道理是讲不清的。”
“老夫也曾经自诩能够继承往圣绝学,为儒家再开一派。风霜不能欺志,傲雪难压我身。富贵不遇,王权不攀,万事万物书中取书中得,不俯首不称臣。”
张峰岳轻声道:“可最后不也是只能从书院离开,一头扎进了浮沉宦海?连老夫都如此,更何况他们?”
“您是迫不得已,必须要站出来主持大局,和他们不一样。”
“在别人眼里,没区别的。”
张嗣源挑眉瞪眼,“愚者画皮,智者看骨,即便现在是污浊横流,但青史迟早会为您正名。”
“身后事身后名,那就留待以后再说吧。”
张峰岳目光柔和,轻笑道:“我们父子二人很久没见,今天就先不说这些扫兴的事情了吧?”
“好。”
张嗣源偃旗息鼓,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转移话题。
“对了,父亲,您不在京城坐镇,怎么会突然想到一个人来番地?”
“我先问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张嗣源脱口道:“一月二十九”
老人将手中的碗放下:“今天是新岁,也是嗣源你的生辰呀。你呆在这里不回家,我就只能来找你了。”
张嗣源闻言不由愣住,目光中突然泛起了喜悦和愧疚。
喜的是自己的父亲依旧未变,愧的却是自己不知觉中忘记了很多。
在儒序中人看来,门阀历来难出慈父孝子,这是生存所需,也是形势所迫。
连党魁张峰岳一样也是如此,将自己的独子自幼便封锁记忆,扔到外面游历,受尽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
张嗣源自己也曾经这么认为,所以在他刚刚返回张家之时,带着一身的怨恨和不满,甚至当众宣布自己此生不入新东林党,做了不少有损张峰岳在儒序内部威望和声名的荒唐事情。
但随着他与儒序门阀众人接触的时间越来越长,看多了那些前倨后恭的丑恶嘴脸,才渐渐明白了自己父亲的良苦用心。
人之所需,才为儒。
父亲是让自己先学会了最难的做人,再学儒便是水到渠成。
“老爷子您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有心思整这出。”
张嗣源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故作埋怨道:“您要是想见我,就让下面的人传个话,我自己就回去了,这山高路远的,您也不嫌麻烦。”
“不麻烦,老夫也想趁着自己的腿脚还算利索,在这座帝国里到处走一走,看一看。”
张峰岳笑道:“而且今天是你三十而立的大日子,在这里也能多几个人一起热闹热闹,比在京城要好。”
“没想到今天居然是双喜临门,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突然,一个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
守候在门外的顿珠豁然起身,看着来人惊喜喊道:“师傅,您也回来了?!”
“回来看看。”
李钧拍打顿珠的肩头,感慨道:“我听袁明妃说,你要当父亲了?恭喜你啊。”
“都是托老师和先生的福。”
顿珠黝黑的面门上露出羞涩的笑意,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这些都是你自己拿命拼出来的,跟我们没多大的关系。不过现在虽然有了家,但你的拳脚也不能落下。这片雪原是变好了,但谁也说不准哪天又冒出来些虎豹豺狼,真要遇见那种情况,你得有力气拔刀,明白吗?”
顿珠重重点头,连声应道:“是,师傅的话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那就好。”
李钧走入书舍,朝着张峰岳拱手行礼。
“天阙李钧,见过张首辅。”
张峰岳正挽着袖子对付面前的糌粑,随意的朝李钧摆了摆手:“出门在外,这些花里胡哨的名头就不用再说了。你既然和嗣源交好,如果心里不觉得别扭,那就叫老夫一声叔吧。”
“好咧,见过张叔。”李钧也不客气,笑着说道。
张嗣源原本悄然挪动脚步挡在张峰岳面前,神色紧张,却见两人像是早就认识一样,语气格外熟稔,不由愣在原地。
“张叔跟我早就见过了。”
李钧盘腿坐到几案旁,拿起桌上的暖壶给自己倒了碗热茶,看向张峰岳笑道:“这事儿您没告诉他?”
张嗣源算是彻底弄不懂眼前的情况了:“老李,你怎么也到番地来了?”
李钧似乎也饿了,自顾自抓起一团糌粑配着酥油茶,吃的香甜。
“我来找张叔聊聊天。”
“聊天?”
张嗣源一脸狐疑,鬼鬼祟祟的凑到张峰岳身旁:“爹,我给您说,李钧这人可邪性了,你当这个叔得小心一点。”
张峰岳眼皮都不抬:“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这样还怎么给别人当先生?”
“您还别不信,我听说墨序有人都开始研究这东西了,怀疑这里面可能跟运数有关。”
李钧见他越说越离谱,忍不住冷笑道:“我才刚从东部分院过来,怎么没听过这事儿?可以啊小张,这才多久没见,胆魄见涨啊,都敢当面拿我开涮了。”
张嗣源顿感一阵恶寒罩体,猛地打了个寒颤,连忙挤出笑脸:“开玩笑的嘛,怎么还当真了呢?我这不也是看到你们俩这副和和气气的样子,心里实在是没底嘛。”
张嗣源挪着屁股坐到李钧那边:“老李,你给我说句老实话,你真不是来找我家老头麻烦的?”
“滚一边去。”
李钧没好气道:“张叔怎么有你这么胆小的儿子?”
“什么胆小,我这叫孝顺,懂不懂?在整个儒序内部,比我孝顺的年轻一辈可没几个了。”
李钧似笑非笑道:“我记得你之前不是最喜欢自称是‘逆子’吗?说张叔干的事情你一件都看不上眼。”
“李钧,你要是这么诽谤我,小心大家兄弟都没得做啊。”
张嗣源暗暗松了一大口气,彻底将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这时才感觉到自己的后心已经被冷汗彻底湿透。
“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空着两只空手就来串门啊?”
李钧笑道:“算我欠你的,回头就给你补上。一颗九君的人头,怎么样?不够还可以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