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春宴用招呼一条狗吃饭的语气说:“不用假装关心我的杂志,你快看吧快看吧。”
“我真的关心。”“可以这么说:除了钱,其他一切都不是问题。”宁春宴将《昆虫记》塞进自己的包包里。
“那你准备怎么解决钱的问题?”王子虚问道。
宁春宴叹了口气,并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钱永远是世间的终极问题。
“我要去文协了。”
“祝你前路无恙。”王子虚在身后幽幽道。
宁春宴回过头来:“光是无恙可还不够。”
“那祝你的杂志办得顺利。”
……
宁春宴将包包挂在座椅靠背上,长桌排开,一道绿布铺平桌上,她座位前的立牌上,楷体字工整写着“宁春宴”。
除了她,长桌上还有几位颇有名望的作者,在西河文坛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除了文学界,宣传部、文旅局、文协的领导都端坐在桌上。电视台的摄像机被推进来,闪光灯时不时响起。
宁春宴腰背挺直,下颌收紧,努力显得体态端庄。每次照片里她总是会出现在紧要位置,她不想留下个黑历史。
正对着她的方向,写着“沈清风”三字的立牌对面,油头粉面的男人满脸笑容地冲她打了声招呼。
“宁才女,记得我那天跟你说的吗?”沈清风说,“承诺一直有效,终生质保。”
宁春宴双臂环绕在胸前,优雅地说:“感谢质保,但是这边暂时没有购买意向。”
“只是‘暂时’。你迟早有一天会用上的,而且会爱上我的产品。”
李庭芳走进屋内,敲了敲桌子:“安静。”
宁春宴松了口气。赞美李庭芳老师!去油效果一级棒。
李庭芳在主位上坐下,银发在空中摇晃。调试好话筒后,她的声音响彻全场:
“各位领导、各位作家朋友,西河文会有着悠久的历史,我一共主持了5届,今年可能是我主持的最后一届了……”
众人正襟危坐,宁春宴的眼皮却忍不住开始耷拉。
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我果然……还是不适合开会……
“咔嚓。”
眼前一白,轻微的响声,她赶紧直起身,视线越过沈清风的肩膀,看到远处正对着自己的黑洞洞的镜头。
宁春宴伸手轻轻捂住自己的嘴巴,乌黑的眸子微微瞪大。
沈清风本来正在把玩着一支施耐德钢笔,看到她这副楚楚可怜的表情,手一个不稳,钢笔掉到了桌上,发出“啪嗒”一响。
宁春宴却一门心思地想:刚才抓拍的这张,应该不至于登报吧?
……
手指划过报纸上的照片,黑底照片上,微微垂着眸子的宁春宴看上去十分可爱。
刁怡雯暗暗想到:在文学方面,真的很少见真正意义上的大美女,宁春宴可以算一个。不知道这次文会过后,自己能不能也算一个?
她姿势端方地捧起茶杯,恭敬地端到红木茶几对面的人手旁。那男人看上去四十五岁上下,身穿一件宽松的米白色中式外套,头发乌黑浓密,但刁怡雯怀疑那是假发。
茶室内窗明几净,加湿器熏蒸着水雾,袅绕盘旋而上,刁怡雯坐在某种树根做成的茶台上,刚刚露了一手点茶手艺,获得了一致称赞。茶台对面是一张红木方桌,父亲和男人坐在太师椅上,神情悠哉。身穿红色旗袍双腿很长的服务员侍立一旁。
她的目光集中在父亲身旁的男人脸上,毫不掩饰眼中的崇拜意味。这男人是雁子山,这个名字的含金量,在西河整个文坛,除了李庭芳,无人有资格评论。
甚至坊间有这样的评价:雁子山比起李庭芳,恐怕就只剩下年龄没有超越了。
刁怡雯父亲拍着腿说:“毕竟是李庭芳主持的最后一届,排场是上去了,连雁子山老师都请来了,足以说明重视程度。有雁子山老师坐镇,文会上其他的嘉宾都要黯然失色啊!”
雁子山低头喝茶,眼睑微垂,对于这直白的马屁,他没有给出任何评价,也没有谦虚,只是说:
“你不要低估沈剑秋的人脉。我也是冲着他的关系才过来的。他如果肯再放下一点身段,恐怕还有更恐怖的存在都会被请过来。”
刁父一愣:“沈剑秋关系这么广?那他为什么还没升上去呢?”
雁子山说:“我不是混官场的。但是据我所知,他是自己不愿意上去的。可能是没有更好的位置吧。另外,他也多少有点情怀。”
刁父小声说:“他在西河呆得有点久了,感情肯定是有的,但是在任何一个地方呆久了,风险都会很大啊。”
雁子山说:“是有风险。但是他在西河的这些年,从文化、旅游入手,盘活了西河的经济,现在正是西河文化产业的冲刺期,你让他丢手去别的地方,他肯定舍不得。换个人过来,未必搞得有他好。”
刁父点头,叹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两人聊的都是刁怡雯无法涉足的领域,她努力想把话题拉回到自己切身相关的事情上:
“雁老师,宁春宴这个人,是怎样的文风,偏好什么风格?”
雁子山抬了抬手:“不用在意。宁春宴也好,陈青萝也好,评委可以很多,但是最终决定文章档位的,只有李庭芳一人。她这个人的作风,我清楚得很。一言堂,霸道,有限民主。你看着评委很多,最后决定文章名次的就她一人。”
刁怡雯说:“那我的文章……”
刁父插嘴道:“怡雯你就不用担心了,有雁老师操刀斧正,你的文章还怕什么?”
雁子山摇头道:“我只是在她原有的底子上修改,没说一定能拿名次。我之前也说了,这次能进前5就行。能进前5,就能被沈剑秋看到、关注。”
刁父道:“对,能被他看到,目的其实就已经达到了。”
雁子山伸出手指:“比赛就三轮,初选、甄选、排名。到第三轮,只留10份稿子,10取其5,我可以说,你的肯定在里面。”
说完,他猛然起身,离开了房间。
好在这两天几次相处下来,刁怡雯已经习惯他的行事风格了。他总是这样,不打招呼,断崖似的离开,留下一句未完的话。等到他回来,会重新换一个话题。
刁父走过来,拉着刁怡雯的手道:“怡雯,雁子山老师虽然说得比较隐晦,但实际上从他手里过了手的文章,他都不会掉以轻心的,他那么说,只是因为这种等级的人,都不会把话说得太满。”
刁怡雯摇了摇头:“我没有担心我文章的名次问题。”
“那你是在担心什么?担心规则?女儿,告诉你一个道理,规则是强者为弱者制定的。你不要总看着那些弱者,你的对手,永远是那些和你一样,有着自己一套游戏规则的强者。”
刁父说完,冷冷一笑,又道:“难道,你以为李庭芳、沈清风他们,就会好好遵守规则吗?”
刁怡雯摇了摇头。她也不是在担心这个。具体她自己在担心什么,她自己都弄不清楚。
最后,她轻轻说道:“明天,入围成绩就出来了。”
“不用担心,”刁父说,“有雁子山老师在,前面这两轮,都和你没关系。你只用在乎第三轮。”
……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
白色的床单上,王子虚反复咂摸这句话,越品越嫉妒。
他嫉妒陈忠实的才华,也嫉妒陈忠实的直觉,身为作家的直觉。
《白鹿原》的故事很庞大,白鹿原也很大,或许和马孔多一样大。
《百年孤独》用一块冰开始了整个故事,《白鹿原》则是用一条带毒的钩子。
这条钩子带走了白嘉轩的女人们,也揭开了时代的大幕,开启了这块土地的风云变幻。
这条钩子堪称伟大,毒汁四溢,牢牢钉在白鹿原的原野上。
这就是作家的直觉。作家应该敏锐地觉察到,什么才是最好的切入时机,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段落,最大程度地激发出听众的兴趣。
王子虚读完一半《白鹿原》后,回过头研究自己的文暧脚本,又发觉自己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改进。
或者说,不是他自己可以改进,是他可以让语疗员们改进。
他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轻言也用了他的脚本,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增长。叶澜觉得这是一件幸运的事,他却觉察出了危机。
这说明他的脚本距离所有人来说,还有一层门槛。他现在不知道这层门槛在哪里,但一旦解决了这个技术问题,语疗员们的水平会突飞猛进。
他相信,只要自己读完《白鹿原》,一定会获得一些新的灵感。
他会创造出更多浓厚稠密、汁水淋漓、浆液迸裂的力比多。
他感到一股力量在心头涌动。以前他一直是个不自信的人,或者说他不敢自信。埋头在《白鹿原》里时,他突然感觉自己身处一片广袤无际的原野之上,他看到了连绵群峰——那是过往闪耀在文学史长河上的先驱们。回过神来,自己也已然成为一座山峰。
“叮。”
手机响起,王子虚敲醒手机,提示收到了一条新短信。
他才蓦然想起,今天就是征文初选出结果的日子。
手机短信如此写道:
【感谢您的参与,西河文会·梦想征文初选已结束,您的稿件没有入围,请再接再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