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奂随着颜令宾所指的方向,看向远方柜台一侧,悬挂着的那几枚开元通宝。
只听颜令宾解释道:
“朝廷有律疏:申明旧章,悬设诸样,奴家这挹翠楼设在闹市,自当遵从,悬挂着的便是样币,凡与样币有出入者,一概不收。”
按理说,恶钱流通大多出现在经济行将崩溃的王朝末期或大分裂时期,比如隋末,但是大唐眼下可谓盛世,但恶钱流通之广,在历史上实属罕见。
李琩心知,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经济过于繁荣和朝廷货币政策缺漏,所导致的恶劣局面,其实是市场行为,朝廷一直在想方设法纠正过来,可惜收效甚微。
卢奂笑道:“我大唐恶钱之流通,重在两京及江淮,都知在长安做买卖,不收恶钱,岂不是损失太大?”
恶钱这玩意,是每个人身上都有的,包括李琩。
没办法,避不开,就比如郭淑前段时间,将府中内库一些旧了的布帛变卖,人家布庄的老板就是以八二的比例给郭淑结账的。
八分良钱,二分恶钱,这已经是看在郭淑的身份上,忍痛赔本,正常来说,一般是一半一半。
恶钱也是钱,在唐高宗武则天时期,虽然不断出台政策抑制,但效果不大,所以很多时候,是默认的。
你不默认也不行,因为这是市场行为。
颜令宾干脆返回柜台一趟,取来一小串钱,然后解开缗绳,将一颗颗大小不一的钱币放在桌子上,道:
“郎君请看,这里有鹅眼、铁锡、古文、线环、官炉、偏炉、稜线、时钱,这些钱与官铸的开元钱相比,可谓材质恶劣,奴家这里不但收钱,其实也放钱,有些世家子弟有时难免会遇到难处,从我这里贷钱的话,人家也只收良钱,所以奴家的挹翠楼是禁止恶钱流通的。”
她摆在桌面上的这些钱币,都叫恶钱,其中有官炉,但是她这个官炉,是残缺的钱,民间为了获取良钱中的铜,会将良钱损毁,而损坏的良钱就成了恶钱。
李琩随意拿起几枚在手里端详一番,这些钱他几乎都见过。
要知道,他可是皇子,他都见过这么多的假钱,可见大唐的货币系统是多么的混乱。
李林甫曾经建议,朝廷增设铸币炉,加大良钱的铸造数量,并以重刑惩治私铸之风,但是他的建议,朝堂上都没有通过。
主要是这个法子唐高宗李治就用过,《永徽疏议》关于私铸钱币的量刑,有连坐、身死、家口配没、流放、杖刑等等,而且还专门以适当的比例,用良钱兑换市面上的恶钱,然后集中销毁。
结果是什么呢?开元通宝的铸造成本,朝廷投入的良钱兑换成本,实在太高了,没办法,又给废止了。
李琩疑惑的看向卢奂,他心里隐隐有种猜测,卢奂故意转移话题到恶钱上面,恐怕是有用意的。
结果卢奂接下来这句话,李琩瞬间明白了。
只听卢奂道:
“良钱是官铸,铸成之后,主要做为官员俸禄,及各部、司衙门的开支使用,都知只想赚良钱,只能从贵人们身上赚,寻常平民手里,恐怕没有多少。”
李琩理顺了,怪不得达奚盈盈在金吾卫有贷款,因为金吾卫的钱,都是朝廷下拨的良钱。
达奚盈盈贷走的十四万贯良钱,如果能兑换成恶钱,然后流入长安,单是这么一兑一换,她就已经赚翻了。
良钱的流通是从上往下,恶钱反之,从下往上。
颜令宾笑道:“奴家这里,从来都是贵客盈门,就如郎君一样。”
“我可不是什么贵客,”卢奂笑道:
“饮了酒壶酒,还是都知送的,你在我身上可没有赚到钱啊。”
颜令宾笑道:“今夜能与二位郎君共饮,其实奴家已经赚到了,赚钱也不是只贪图一时,奴家相信,二位郎君今后还会来挹翠楼。”
说罢,颜令宾招了招手,换来一个小厮附耳低语几句。
不多时,便见那小厮肩上挂着一个装钱的褡裢回来,放在了李琩面前。
颜令宾笑道:
“外面的金吾卫兄弟,巡夜辛苦,这是奴家的一份孝敬,还请郎君万勿推辞。”
李琩笑了笑,掀开褡裢一看,大约有二十三贯,中规中矩的一份孝敬,但里面都是良钱。
只见他拍了拍褡裢,笑道:
“今夜本是我做东,总不能让我这位朋友欠了你的酒资,这些钱权当是结账吧。”
颜令宾咪眼一笑,看向卢奂道:
“奴家冒昧,敢问郎君高姓?”
她现在基本摸清楚了李琩的来路,右金吾,紫金鱼袋,多半是在金吾卫任职的宗室成员。
但是那位年纪大点的俊逸郎君,其实才是她最好奇的,谈吐不凡,气质脱俗,多半不是一般人。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审美,李琩的气质容貌,其实比卢奂还要高一筹,但是没办法,有些女人他就喜欢中年人士。
卢奂抚须一笑,用方才颜令宾回答过的话,答道:
“不说。”
越是这样,颜令宾越是好奇,脑中瞬间便有了一个主意,笑道:
“不如这样,我们玩一个有趣的酒令,郎君可以给我三个提醒,奴家来猜郎君的身份,不能说谎,不能太难,如何?”
李琩立即插嘴道:“那么都知娘子,也要给我们三个提示,让我们猜一些事情,如何?”
“一言为定!”颜令宾答应的非常痛快。
她这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按理说,她这辈子也算是阅男无数了,但是卢奂身上,有一种她从未品尝过的味道,以至于已经隐退的她,对卢奂多少有点觊觎了。
其实就是没吃过细糠,她肯定没有睡过卢奂这个级别的。
李琩摊手看向卢奂,笑道:“来吧。”
卢奂微笑点头,看向颜令宾:
“你要怎样的提示?”
“第一个提示,是家乡,”颜令宾颇为兴奋道:
“郎君请。”
卢奂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道:
“时和素秋节,宸豫紫机关,鹤似闻琴至,人疑宴镐还,旷望临平野,潺湲俯暝湾,无因酬大德,空此愧崇班。”
李琩和颜令宾同时懵逼,没听过这首诗啊?
“太难了,”颜令宾托额苦笑:
“郎君故意为难奴家,诗里没有一个字隐含地名。”
卢奂笑道:
“我这首诗,可以将你需要的三个提醒都回答了,如果你猜不到,便该换我问了。”
“郎君有耍赖之嫌,你都不知道我另外两个问题要问什么,”颜令宾如小女人般嘟嘴娇哼一声,嘴角翘起:
“不过也算奴家输了,郎君请问吧。”
卢奂看向李琩:“你来问吧。”
李琩点了点头,道:
“都知认识达奚盈盈吗?”
这下轮到卢奂和颜令宾懵逼了,前者是觉得李琩过于直接,后者则是一脸震惊。
李琩见状,心知问对人了:
“你给个提示,不能说谎,不能太难,我来猜。”
颜令宾顿时蹙眉道:
“不用提示,奴家可以直言相告,认识。”
说罢,她的目光立时转向卢奂:
“郎君看见了,奴家是很坦诚的,不像你只会耍赖,该奴家问你要第二个提示了,是关于姓氏。”
在大唐的贵族当中,基本上你看他的姓,大概率就能猜到出身,卢奂这气质,眼睛没瞎都知道人家出身肯定很屌。
卢奂笑道:
“我刚才说过了,那首诗也可以回答你要的第二个提示。”
“咱别耍赖了,”李琩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拉扯了一下卢奂,你要是耍赖,我没法再接着问啊。
卢奂则是一脸无辜道:
“我没赖啊,挺好猜啊,而且我也没有说谎。”
他觉得好猜,是自以为这首诗很出名,但事实上,一点不出名,所以不怪卢奂。
颜令宾摆出一副吃了大亏的表情,唤来小厮准备笔墨,道:
“请郎君再诵一遍,奴家定要好好记下,早晚都能让郎君现行。”
卢奂哈哈一笑,依言又念了一遍,随后道:
“都知第三个想知道的,便应是我的职位了,既然能与紫金鱼袋同坐一席,都知自然以为我官职不低,那么这首诗,依然可以回答你,所以都知不必再问了。”
“哼!”颜令宾娇哼一声,一脸的不服气,她觉得卢奂有耍赖成分,但是呢,她又觉得这么优秀的郎君,也可以适当的容忍他小赖一回嘛。
“那么这位郎君接下来想要的两个提示,便一并说了吧,”颜令宾故作没好气的看向李琩。
李琩笑道:“第二个提示,她在哪,第三个,让我见见她。”
“你这不是提示,而是要求,”颜令宾顿时蹙眉。
李琩嗯了一声:
“就是要求,怎么?你有意见?”
颜令宾嘴角一抖,顿觉这位年轻郎君真的很讨厌,既是同行之友人,你跟人家那位耍赖郎君比,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