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两眼蓄满了泪光,长久没有说话,只是苍老面庞上呈现出一种悲近哀戚的神色,不知道是在憎恶谁,也不知道是在心疼谁。
整个崔宅目之所及都是鲜红,屋内挂灯结彩,屋外敲锣打鼓,太后无非是这场大婚最尊贵的座上宾,却泣如孩童。
“太后娘娘,又是在哭什么呢?”
谢希暮面无表情看着老妇,“今日是臣女的大喜日子,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若是娘娘今日不杀臣女,臣女就先告辞了。”
新娘子转身的刹那,老妇冲过去抓住了大红衣袖,“阿矜!”
太后颤颤巍巍握住谢希暮的手,“是祖母错了,是我的错。”
“你想要嫁给谁都好,回不回宫也罢,从前是祖母有眼无珠,没认出来你,是我薄待了你,是我不该找另一个孩子替代你。”
老妇额头无力地倚靠在谢希暮肩膀上,抽噎不休:“求你不要对祖母这么残忍,我只有你了。”
残忍。
这两个字说出口,谢希暮都替太后觉得好笑。
萧国舅曾说,殷贵嫔嫉妒帝后恩爱,殷家造反被诛,为了报复帝后,殷贵嫔买通了一个接生嬷嬷,却不知接生嬷嬷承过皇后之恩,原先的计划,是将萧栀和孩子一并弄死。
接生嬷嬷念及昔日之恩,没像萧栀和孩子动手,但萧栀却还是因难产而死。
至于孩子,为了给殷贵嫔一个交代,接生嬷嬷将同日生产的谢大夫人之女和萧栀之女对调,再将谢大夫人之女遗弃。
帝后之女成了丞相府大姑娘,无人知真相,所有人只当嫡公主胎死腹中。
皇帝伤心,可有张贵妃抚慰,很快忘记了亡妻亡女;太后伤心,可很快找到了代替的新孙女,宠爱十数年。
而今,太后竟然说她残忍。
被抛弃的是她,被遗忘的是她,被伤害的更是她。
为什么残忍的也是她?
她还记得舅父问她要不要回宫的那个雨夜。
宫。
宫里头有什么?
对她来说,宫里只有一个忘记自己和母亲的薄情父亲,还有一个尽心照顾别人的祖母。
只有相府。
一手抚养她长大的谢识琅会耐心教她读书习字,会费尽心思、钱财为她遍寻调理身子的良药,也会在每个忙碌完的日夜,拖着劳累不堪的身躯偷偷看她睡没睡好。
她在被抛弃和被遗忘的年岁里,只有他,视她如珍宝。
谢端远会因为她不是谢家血脉,而对她摒弃生厌。
太后会因为她是赵家血脉,而无视她的手段和心机。
只有他。
他不在乎她是谁的血脉,更不感兴趣她出身地位。
他是世上唯一一个只爱她这个人的存在。
“太后,我曾经是丞相府大姑娘,现在是清河郡崔氏二房姑娘,日后,我是丞相府夫人。”
谢希暮抽开自己的手,“不管是哪个身份,我都跟皇室、跟您,没有任何瓜葛,也请您不要再误会了,错将我当成旁人。”
太后终于在此刻幡然醒悟,或许她所希望的,一辈子都无法实现了。
“新郎官到了,新娘子可别再涂脂抹粉了——”
外头传出谢乐芙没皮没脸的戏谑。
屋门开,阿顺将却扇递给她。
女子昂首挺胸,迈出了崔宅门槛。
府外,谢识琅立于马边,隔着却扇,骨节分明的手掌递来鲜红牵巾。
百姓们都窥探着这对新人的结合。
紧接着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嗓音:“太后懿旨,清河郡崔氏二房嫡姑娘德才兼备、秀外慧中,与丞相喜结连理,乃天作之合,哀家甚喜,特此八宝琉璃盏十箱、蜀锦绸缎十箱、金银细软三十箱……”
层出不穷的赏赐从内侍嘴里报出来,众人只觉得惊诧。
“皇祖母病中都要给丞相和夫人送礼,当真是看重你们夫妇俩。”赵昇言语间隐隐流露出讨好之意。
“皇兄羡慕丞相和丞相夫人也是正常,毕竟你大婚的时候,皇祖母身子康健都没赏赐宝贝给你。”赵玥接连被关,早就同赵昇撕破了脸面,现下是借着玩笑说真话。
赵昇面上笑容微敛,“弟弟还是早些选个正妃吧,只怕皇祖母瞧见你总是同孩子在一起玩闹,病才越来越重。”
赵玥本就是受娈童一事所累,赵昇当面挑穿,也算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谢识琅对兄弟俩的互怼置若罔闻,注意力全在牵巾另一头的女子身上。
她穿着他为她做的嫁衣,鲜艳得好似连千万朵花一同盛开都不及她一星半点,偏偏那该死的却扇挡住了她的脸,叫他无法窥探底下风光。
不过也好。
谢识琅兀自恶劣想,自己看不到,旁人也无法窥探到。
大婚流程繁琐,尤其是像谢家这样的门户,先前为了给太后的病冲喜,将大婚之日定的紧凑,成亲这日却是严谨得很。
檐子、拦门、撒谷豆、转席、跨马鞍,再就是拜祠堂祖宗,夫妻行对拜礼。
谢识琅平时为人恭谨清冷,与人相交更是淡如水,谢希暮都没想到大婚之日会来如此多的宾客。
等将所有的流程走完,张木华和谢乐芙陪谢希暮坐在朝暮院主屋里头。
谢识琅同谢希暮的新房和日后起居的院子便定在了朝暮院,而非谢识琅住的明理院。
是因谢识琅想让谢希暮在熟悉的地方住着,不用去迁就他。
“希儿,你今日真是美呆了。”谢希暮放下却扇后,张木华已经盯了她一炷香的功夫了。
谢希暮笑而不语,眉眼绽开越发动人。
谢乐芙都没忍住咽了口唾沫,敛眸抓过被褥上铺满的花生和瓜子解馋,一边抖着二郎腿,“真是没想到,之前当我姐姐高我一头就算了,现在居然直接比我高了一个辈儿。”
张木华嘲笑:“你现在可要喊她婶婶了。”
谢乐芙撇了撇嘴,“当年以为回丞相府是当祖宗的,没想到来了之后,谁都是我祖宗。”
屋门吱呀两声被轻轻推开。
本该在前厅陪客人的新郎官却踏进了屋子,“谁是你祖宗?”
谢希暮慌忙拿过却扇挡住了自己的脸。
张木华也和谢乐芙从榻上起来。
“二叔,你不是该陪客人喝酒吗?怎么就回来了?”
谢乐芙抬了下眉,长吟了一声:“噢!该不是着急来看新娘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