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希暮从屋内出来时,天边已经晕开了暮光,余晖映照在谢识琅的俊脸上,脊背挺得笔直,如松如兰,望向她的眼神添了几分柔软和烟火气。
“他同你说了什么?”
谢希暮走到他身侧,一起院外走,“没什么,无非就是叮嘱了两句,他现在卧病在床,担心府上操办不好婚事。”
“当真只说了这些?”谢识琅瞥了她一眼,还有些不放心。
“那不然还能说什么?”
谢希暮扬眉,夸张道:“都赐婚了,难不成老族长还抗旨不从?”
谢识琅也被小姑娘逗笑了,不过很快就又笑不出来了。
晓真端着一个木盒走来,“姑娘、丞相,方才梁家从潭州送来了三十六抬礼,梁知州附了句话,说他正服丧,不便来观礼,这三十六抬礼便是给姑娘添嫁妆的。”
添嫁妆可是娘家人做的事,梁鹤随送礼过来便显得居心不良,谢识琅脸色登时便淡了下来,“有劳他服丧时期还这么费心,记挂着谢家。”
晓真犹豫地瞥了眼自家姑娘,慢慢道:“萧家也送了礼,六十四台,还送来了许多布匹珠宝,萧将军说…也是给姑娘添妆的。”
谢希暮瞥了眼身侧男子的脸色,缓缓拿起晓真手里的盒子,“这是什么?”
“这是进贡的兔肩紫毫笔,官家赏给萧将军的,将军说姑娘喜欢写字看书,他习武之人不懂风雅,便借花献佛……”晓真越说越感觉周围的温度凉了下来。
谢希暮拿出笔,一边说:“这笔……”
话还没说完,手里的笔先不翼而飞了。
她转而看向谢识琅,对方倒是淡定从容,将笔收进袖底,“今年好像只进贡了这么一支兔肩紫毫,我还打算向圣上讨要的,原来在萧将军这儿。”
谢希暮眨了眨眼,见男子一脸无辜看着她,“希儿这么大度,应该不会不愿意送我这笔吧?”
“——”
“你都这么说了。”
她说得缓慢,对方却答得利落,“多谢。”
等女子回了朝暮院,阿梁才凑过来,“主子,您方才说这笔如此珍贵,要不属下先帮您拿回去挂在笔架上?”
挂他笔架上?
和谢希暮送给他的那些笔一起?
谢识琅表情平淡得给人一种莫名可怕的感觉,“扔了,不,烧了。”
“啊?”阿梁错愕。
“太次了。”谢识琅点评简短,忧其说到次这个字时,咬得很重。
……
朝暮院内,晓真入屋顺手将门闭了。
谢希暮坐在了一边,“什么事?”
晓真将袖子里另一个长盒取过来,“将军将这个一并送了过来,奴婢检查过了,有些门道。”
长盒内是一根碧玉簪子,谢希暮不着急动手,而是看着簪子思考了半晌,随即在簪头处扭动了下,管道内登时掉出来一个小纸条。
简短的一行字——
乐安装疯,诱太后。
晓真看了眼纸条,嗤道:“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了,她还想扳回一城呢,我听阿梁说,丞相已经查出和琉璃联手散播谣言的就是乐安,官家之前还想处置乐安,后来被丞相拦住了,也不知道丞相在想什么。”
谢希暮扬唇,“不到黄河不死心,她若安生些,或许还能活得久点。”
晓真愣了下,“可…太后的人也守着县主府,若是乐安当真递消息出去,只怕太后……”
女子淡淡抬眼,晓真连忙止声。
县主府,入夜。
府上点灯的婢子瞧女人在地上毫无形象地趴着,一头乱发,衣衫脏污,眼神空然,嘴边还残留着昨日的菜叶残渣,地上几个破碗里头全都是残羹冷炙,女人好像没有用饭的兴致,趴在地上数蚂蚁。
婢子也懒得搭理这人,转身离开了主屋。
夜风吹得小窗啪啪响,烛火迸发,女人空然的眼神被恨意一点点填满。
“县主……”尖尖悄然走了进来。
乐安警惕地瞥了眼屋外,随即才坐起来,“如何了?消息传出去了吗?”
尖尖点头,“奴婢已经送给了太后的人。”
已经十多日了,乐安为了免于官家惩罚,装疯卖傻已经十多日了。
她每天都要尖尖出去给太后的人送消息,却迟迟不见太后来救她。
“为什么?”
“为什么皇祖母还不来?”
“她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了?”
乐安抓住尖尖,装了大半月的疯傻,现下这人看上去当真有些疯戾在身上。
尖尖出声宽慰:“县主放心,太后娘娘只是病了,等她醒了,一定会来救您的。”
乐安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忍受不了自己一身酸臭汗味,越发暴躁,“太后不会忘了我的,绝对不会。”
“这你可就猜错了。”
不知何时,屋门竟然被风吹开了,女子披着墨色斗篷立于门前,隐于寂夜中,好像融为一体了般。
“谢希暮?!”
乐安不敢置信。
谢希暮缓缓走进来,晓真也跟着进来,将门闭上。
“你不是离开京城了吗?”
乐安盯着女子,眼底都是厌恶,冷笑:“京中的唾沫星子没淹死你?你现在可是京城中臭名昭著的烂货。”
“我都已经回京快一月了,难道县主没收到消息?”谢希暮扶了扶头顶簪子,“明日便是我大婚的日子,我要成亲了。”
“成亲?”乐安错愕,“你同谁成亲?还有谁愿意要你这个淫妇。”
谢希暮抿唇一笑,“和我成亲的,你猜不到?”
乐安眯起眼,觉得荒唐,“谢识琅竟然还肯娶你?他不要仕途了?”
“县主说笑了,什么仕途,我和十郎的婚事,是官家亲赐,我同他本就是娃娃亲,现下年岁大了,合乎时宜,自然该成亲了。”谢希暮神情无辜。
“娃娃亲?”
乐安仰天笑了出声,好不讽刺,“你们这对奸夫淫妇,还敢这样诓骗世人,娃娃亲,也当旁人会相信。”
“相不相信不重要。”
谢希暮表情平淡,扯开唇角,“只是可惜,县主不能来我大婚观礼了。”
乐安品出不对的味道,身子骤然向后,“你个野种,你什么意思?难道还想杀我?我和你可不同,我是太后亲手抚养长大,就算是公主都没我过得体面,你还敢对我动手?太后一定会杀了你。”
“县主不必害怕,我不杀你。”
谢希暮深吸一口气,神情微妙,“只是就要成婚了,心里错综复杂,想来跟你说说心里话。”
乐安明显不相信,“你跟我说心里话?”
“是啊。”谢希暮叹了口气:“有些事情,我要瞒旁人一辈子的,但你出不去了,就算告诉你我的秘密,也不会怎么样。”
乐安听到出不去三个字攥紧了拳,死死盯着她,“秘密?”
“是啊。”女子脸上笑容很是良善,看着她,“这个秘密,我还告诉过你的好姐妹明慧郡主,今日我也想告诉你。”
乐安看着她不说话。
只见谢希暮在屋子里徘徊了一圈,随即缓缓站在乐安跟前,“县主总骂我是野种,可知我与你有一段很深的渊源?”
乐安神情警惕,“你什么意思?”
谢希暮缓缓蹲下来,视线从对方狼狈憔悴的面容上扫过,状态平静得吓人,“每每你搬出太后炫耀,我心里都觉得好笑,怎么会有人当着正主的面,炫耀靠着正主才得到的一些好处。”
乐安没有明慧聪明,眼神里都是困惑,“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这些年,你靠当我的替身才活得体面,难道还猜不到我是谁?”谢希暮莞尔一笑。
乐安瞳仁紧急收缩了两下,喉腔间顿时升上来一股无名火,“胡说八道。”
谢希暮耐心地诱哄:“乐安,再仔细回想一下,你不是看过先皇后的画像吗?”
乐安眼珠子缓缓扭动了一圈,好像在回忆。
谢希暮一字一顿,语气幽深得好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我和先皇后,像不像?”
乐安骤然感觉鸡皮疙瘩爬满了全身,再抬眼看向谢希暮的脸庞,骤然与记忆里的那幅画像重叠。
像。
太像了。
如果仅仅是人世间相似的两个人,不会做到连颦笑都如此相类。
乐安身躯发哆嗦起来,先是心凉,又是暴怒,恨谢希暮竟然将她当作傻子,玩弄于鼓掌间,看她在太后面前献媚,将她当成跳梁小丑。
“你、你!”
不对。
谢希暮将这惊天秘密告诉了她。
一定不会留她活口。
乐安飞快看向尖尖,“快去叫人!快去叫人!”
尖尖却不动如山,从容地站在谢希暮身后,“县主还看不明白吗?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姑娘默许和安排下发生的。”
乐安眼珠子瞪大,一时看向尖尖,一时看向笑盈盈的谢希暮,只觉得此女恐怖滔天。
“这是你的人,你竟然拿你自己和谢家的名声做赌注,你究竟要什么?”
乐安说出这话,脑子忽然转过了弯,“你是要谢识琅?从头到尾,你图谋的就是谢识琅!”
谢希暮笑而不语。
“大姑娘。”晓真快步走过来,往后看了眼,确认是熟悉的人影,连忙禀报:“不好了,丞相来了。”
尖尖皱眉,“丞相怎么会过来。”
乐安眼神里的光骤然鲜亮起来,“丞相来了!来得正好,谢希暮,我等会儿就要将你所做的这一切都告诉谢识琅,我倒要看看,他看清你这毒妇的真面孔,是会娶你,还是会杀了你!”
谢希暮回头看了眼,的确有两道人影往主屋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