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希暮垂着眼,只瞧阴影朝自己挪动过来,紧接着一双手稳稳将她扶了起来。
“你又何必跪我。”
萧国舅复杂地看着她,“先前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留在谢家,我猜,或许你心里对谢家还是有感情的,却没想到,你心里有感情的另有他人。”
谢希暮睫翼颤动了两下,再抬起脸,却是乖顺的笑容,略显勉强,“是希儿不懂事,让舅父失望了。”
萧国舅目光深深,“我失望又有何妨?若是你母亲在世,你知道她会有多伤心吗?”
谢希暮听到母亲两个字时,总觉得格外遥远,远得不真实,像是虚无缥缈的一阵风,存在过,又很快消失。
“你知道你母亲是怎样的人吗?”
萧国舅语气并不是训斥,反而缓慢得像在讲述一段回忆:“阿栀从幼时起便是闺中女子的典范,娴静淑雅,温柔心善,她总是菩萨心肠,何地生了灾害,她会将自己的体己银子全都给出去,哪怕自己省吃俭用,也要供灾民搭建粥棚;
府上的一草一木她都很爱惜,爱养花养草,有时候下人都不及她用心,还记得有回倾盆大雨,她担心院外的花被浇坏,连雨披都没撑,抱着花回来的时候,全身湿了个透顶,她身子不好,那回淋雨高热反复,病得不行;
后来她入了宫,与官家琴瑟和鸣,官家当时的一个贵人心生妒忌,悄悄下毒害她,阿栀恰好有孕两月,是个还没成型的男胎,却就这样胎死腹中,太医断言,有可能阿栀再没办法有孕,官家大发雷霆,要处死贵人,却被阿栀拦了下来,最后只将人放出了宫。”
谢希暮听得仔细,萧国舅所说的这些,她有部分知道,有部分没听说过。
就譬如萧栀被贵人下毒,流了胎,太医说她很难再有孕,也是因此,赵启才从教坊司挑中了张贵妃。
无数次谢希暮曾想,像萧栀这样善心的女子,在知道丈夫挑了一个同自己相貌无二的女子宠爱,会是什么心情。
倘若是谢希暮,她一定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或许这就是她同萧栀不同之处,她睚眦必报,绝不容许背叛,可萧栀却只是选择原谅,然后在几年后抚养了寺庙外捡到的赵宗炀。
她相信,就算萧栀后来没有怀她,顺利活到了如今,定然也只会好好抚养赵宗炀,绝不会去计较张贵妃一丝一毫。
“舅父,其实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谢希暮打断了正在回忆的萧国舅。
“她再善良、再为别人着想,也还是死在了深宫里。”
萧国舅面上一怔。
“其实舅父更应该对我放心些。”
谢希暮毫无情绪地扯了扯唇,“毕竟我和母亲,一点都不像,我比她无情得多,可也更不容易受伤。”
“舅父,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萧国舅好像对这个外甥女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用一种琢磨不透的目光盯着她,“那你接下来该怎么办?”
中年男人好像花费了许多力气,才喊出了这个名字。
“阿矜。”
她闻之蹙眉,“舅父,我是谢希暮,不是赵矜。”
“好。”
萧国舅深吸一口气,无比慎重地提问:“希儿,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接下来真的要离开京城,去那遥远的清河郡吗?”
他当真是不明白谢希暮要做什么。
若她自始至终图谋的只是一个谢识琅,就不该离开谢家。
谢端远视谢识琅如命,他是不会允许她再回去的。
可若是真去了清河郡,谢希暮也不会如愿同谢识琅在一起。
屋内安安静静,尤若无人,许久都没有回答的声音。
……
檐外刮起萧瑟秋风,烛盏烧得过了半,火星子也逐渐熄了下来,倒映出的阴影蒙上了一层晦暗,情绪隐于角落,不明觉厉。
阿梁推门而入,只见谢识琅还抱着从库房内拿出来的木箱。
那箱子里的,都是大姑娘自小用过的物什和玩具。
男子垂着眼睑,睫翼跟着耷拉下来,素日里淡漠的俊容此刻也掩上一层不易觉察的落寞。
主子已经保持原动作快一个时辰了,就像是入了魔。
就这样一动都不动,老族长先来瞧过一回,又摇着头离开。
“如何了?”
谢识琅不知何时抬起了头,嗓音又干又哑,俊脸上的神情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
阿梁先帮他倒了杯茶,才缓缓道:“主子,的确是如崔家夫妇所言,当年崔家二房去探望有孕的皇后娘娘,崔二夫人的确与咱们大夫人的月份差不多,也是同一日发作的。”
只听茶杯发出刺啦的动静,阿梁心惊,见墨绿色茶盏被男子捏出了几条裂痕,发白的掌心隐隐透出血色。
“主子。”
阿梁连忙将谢识琅手里的茶盏夺了过来。
谢希暮当真是崔家女。
谢识琅心窝子就好像被人重重捶了下,发出一阵钝痛。
他清楚,她是该找到自己的家人,可一想到,她会离开自己,甚至去往另一个地方。
他再也瞧不见她。
喉腔间便不自觉泛上一股子苦涩,像是饮了杯陈年苦茶,无法忍受。
“主子,其实崔家挺好的,我打听过了,虽说如今比不得从前那般风光了,但亦是清贵世家,人际关系也并不复杂,崔氏夫妇也没有孩子,一定会对大姑娘视若己出……”阿梁不忍心劝道。
“住嘴。”
谢识琅眉心隐隐抽搐了两下,面色越发惨白,说的话更是大胆:“我养大的姑娘,凭什么让给他们。”
阿梁闻之心跳都跟着停顿了下,咽了口唾沫:“主子,这…大姑娘到底是崔家血脉,您也不能…这样…蛮横不讲理吧……”
最后一句话,阿梁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刻意压低了声音,可坐在对面的男子立时抬眼,眸光发寒。
“不不不,属下没有这个意思。”
阿梁连忙摆清位置,“属下的意思是,姑娘名声要紧,主子最好还是能对大姑娘负责吧……”
此话一出,谢识琅的脸色才略显好转,声音很沉:“自然得负责。”
其实那日赵启召他入宫,他就把一切都说清楚了。
谢希暮是他养大的,自然得由他来娶。
如何能去劳什子清河郡。
“其实主子也不用这么担心,姑娘身边不是还有阿蟒嘛?他清楚姑娘的动向,若是姑娘真的要走,一定可以及时禀告给咱们的。”
阿梁话音刚落,只听小窗发出一道动静,玄衣少年翻窗入内,神色不明地走到谢识琅跟前。
正是阿蟒。
“你如何来了?”谢识琅蹙眉。
阿梁想了想,面上浮现笑色,“我知道了,是不是大姑娘让你偷偷回来传话给主子?”
谢识琅听到这话后,面上神情微愣,随即身子不自觉前倾,紧张询问:“她…她要你跟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