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至少在汉家,在如今汉室,地方官府确实大都能做到,也都会自发的去做这件事。
至于原因,也不是汉家的官员素质多么高,又或是道德多么高尚;
而是因为如今汉家的官员考核制度,几乎完全是以户口增减数量,以及田亩增减数量为核心的。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你是一个县令,你治下有一万户百姓。
你上任之后的第一年,有三百户农人,因为家中遭遇变故而变卖了田产,生活所迫之下,即将举家委身为奴。
这种时候,如果你不出手干预,那到了年末大计,丞相府便会在你的审核报告中,明晃晃写下:某某为某县县令,是年,该县农籍减三百户。
然后,你就可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争取让自己的下场,停留在只是丢掉好不容易得到的乌纱帽,而不是顺带一起丢掉项上人头的程度了。
反之,伱出手干预了——不需要你费多大力气,只需要召见一下治下地主富户,为这三百户破产自耕农寻个门路,成为租种富户田亩的佃农,这三百户人的户籍,就依旧能留在你们县的‘农籍’之上。
就算你别无建树,到了年末,丞相府也大概率会因为你‘保民有方’,而给你课一个‘乙’的评价。
虽然不比‘课为最’,却也总好过‘课为殿’。
说到底,终归还是为了政绩,为了头顶上的乌纱帽。
除了下场干预,阻止破产自耕农沦入奴籍之外,汉家的地方郡县主官,还有许多其他的方式,来增加或避免减少户籍、田亩。
田亩简单:开垦荒地来增加,高频率造册记录,避免‘减少’便是;
而户籍,则有包括但不限于:强迫女子早嫁、再嫁,强迫始傅男丁分门别户,阻止、惩处百姓‘不举’——即弃婴不养等诸般手段。
说回上林苑的佃农,情况又更特殊了些。
——被地方官府上报,或者说‘推荐’到上林苑的佃农,确实会消失在原属地的农籍当中,也确实会成为原属地的流失人口。
但这属于‘合法’流失,与奉令迁居、下狱治死等情况一样,并不会为原属地招至罪责。
能将一家苟延残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委身为奴,消失在本地农籍上,从而给自己带来麻烦的破产自耕农,合理合法的甩去上林苑,地方郡县自然是乐得为之。
而这,又给了长安中央一个机会。
一个扶持这些佃农,通过皇家的庇护以及自身努力,重新回归自耕农阶级的机会。
再具体到刘荣的博望苑,情况又更特殊些。
不出意外的话,此番,被划入太子荣博望苑的佃农们,即便将来家境好转,重新在关中置办了田亩,也很大概率不会搬出上林苑了。
至于原因……
“我汉家以孝治国,又以武立国。”
在佃农们的欢呼雀跃稍平息下去之后,刘荣也不出意外的‘图穷匕见’。
如是做了开场白,便侧身望向身旁不远处,正策马驻足,不时环视警戒四周的太子中盾卫:程不识。
和程不识对了个眼神,才继续对众佃农说道:“太祖高皇帝又曾有言:士不教,不得征。”
“故我汉家,凡年十四以上之男丁,都当于每岁秋后,由地方县尉操持冬训,以磨炼战技。”
“——过往,上林佃农多不在此列。”
“但孤的博望苑,却不能枉顾太祖高皇帝诏谕,将如此重要的国家大政弃之不用。”
听出刘荣这番话所暗含的潜台词,在场佃农们原本喜上眉梢的雀跃神情,只不约而同的微垮下去些。
冬训,确实是汉家所特有,且自有汉以来,便始终在贯彻、执行的国策。
在糜烂的关东,地方郡县的冬训,或许已经成了装装样子的形式主义,更或直接就是官员白嫖劳动力的良机。
但至少在关中,每年的冬训,却依旧是丞相府、内史在亲自过问,并有采风御史下去视察的。
若是有哪个县的县尉吊儿郎当糊弄事儿,那别说是上头的长安朝堂了——便是当地受训的百姓,都要站出来第一个不答应!
——开什么玩笑!
武勋,可是关中人自秦时,便不遗余力在追求的东西,更是这个时代公认的唯一阶级跨越渠道!
关中人至今,可都还在恪守‘以武一切’的人生格言!
结果可倒好:大家伙都盼着自家的儿郎,能好好锻炼战斗技巧,好在日后立下武勋,带着家族鸡犬升天;
结果你个狗县尉吃着俸禄,却不办实事儿?
打你都是轻的!
但凡十里八乡,有个能扛事儿的棺材瓢子,不把你腚给打烂,都得算你穿得厚!!!
也正是因此,汉家才会有如此彪悍的尚武之风——后世人才会说:历代皆因弱灭,独汉因强而亡。
既然如此,听说刘荣要在博望苑恢复冬训,锻炼佃农们家中少年儿郎们的战斗技巧,大家伙本该高兴才是?
又何以露出这般愁苦的面容,连得到赏赐、被免去租税的喜悦,都被如此轻易地压下?
——要知道上林苑皇田的租税,可是要佃农们拿出全部所得的三成!
虽然比民间地主富户的四成,甚至是关东地区普遍存在的五成以上要好许多,且包含农税在内,但也是一笔相当不菲的财富!
一百亩田,岁得粟三百石,刘荣为博望苑免去的三年租税,可就是每家每户足足二百七十石粮食!
如此大的恩德,却还是让佃农们,因为刘荣要搞冬训,就高兴不起来了?
看出农人们的异样,刘荣只将不解的目光,撒向先前被自己扶起的那位老者。
而在听到老者的轻声解释之后,刘荣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对于这些已经穷途末路,除了成为佃农,便只剩下‘委身为奴’这条路的破产自耕农而言,生存,才是首要命题。
至于培养子孙后代从军入伍、建功立业?
——还是等等吧……
等攒够了钱,重新置办下几十亩田,好歹把‘良家子’的成分争回来,再考虑未来的事吧;
至于眼下?
别扯那些没用的,老老实实种田,趁着太子免租税这几年,尽量多攒下点钱,好早日把祖宅、祖田买回来,才是最要紧的事……
“原来,是担心冬训一月,所需要准备的口粮用度……”
知道了治下子民的担忧,刘荣只顿觉心下一阵沉重。
却也没忘大手一挥,当即表了态:“凡冬训期间,参训的农人子弟,皆有粟二石每月!”
有了刘荣这句话,农人们才再度喜笑颜开起来,又重新对刘荣磕起了头,祝福的话语更是不要钱的往外撒。
——二石粮食,便是壮劳力,都能顿顿饱吃一个月!
十四五岁的娃儿,若是省着点吃,说不定还能从这二石粮食里省下半石出来!
如此一来,家里的娃儿在农闲出门一个月,非但不需要家里给喂粮食不说,临了还能带个五斗米回来……
好事儿!
这是实打实的好事儿!
却不知:在看到农人们恨不能明写在脸上的算计时,刘荣心中,却愈发生出几缕苦楚。
“原以为免了租税,又许下赏赐,便可尽收博望苑人心,让这三万来号人,从此唯孤马首是瞻。”
“不料生民艰难至斯,农人们根本顾不上憧憬未来,只‘短视’的看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
···
“孤,本该失望的吧?”
“怎孤,竟生出了‘没脸失望’的感觉?”
“明明该失望,却又觉得:如果真的因此,而对博望苑的子民感到失望,那孤,也太不是东西了些……”